王学仲书兰亭序 王学仲:墨海生涯之少年习画沙 | 入门

2019-05-02
字体:
浏览:
文章简介:我五岁开始习字,习字与识字差不多是同时进行.父亲对我的启蒙教育不是让我临摹碑帖,而是为我写下二十五个楷体字的范本:"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大小如胡桃,应该说是中楷,我学得很起劲.王学仲书兰亭序 王学仲:墨海生涯之少年习画沙 | 入门说起来,我萌生写字的欲望还是在戴兜肚的时候,光着屁股蛋子坐在打谷场上,用柴棍在地上自由地画沙,是我的一大乐趣.那些幼稚的字,有时也画到了墙上.有一次邻居的墙壁新刷了石灰,这刺激了我的表现欲,遂拿起一块有尖角的瓦片

我五岁开始习字,习字与识字差不多是同时进行。父亲对我的启蒙教育不是让我临摹碑帖,而是为我写下二十五个楷体字的范本:"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大小如胡桃,应该说是中楷,我学得很起劲。

王学仲书兰亭序 王学仲:墨海生涯之少年习画沙 | 入门

说起来,我萌生写字的欲望还是在戴兜肚的时候,光着屁股蛋子坐在打谷场上,用柴棍在地上自由地画沙,是我的一大乐趣。那些幼稚的字,有时也画到了墙上。有一次邻居的墙壁新刷了石灰,这刺激了我的表现欲,遂拿起一块有尖角的瓦片便在粉墙上就自己身高所及,涂写了个满满当当。

王学仲书兰亭序 王学仲:墨海生涯之少年习画沙 | 入门

事情被祖叔发现,遭到一顿斥骂。还有一次,我拿了小刀在父亲坐的太师椅的椅背上刻了字,同样遭到训斥。两次受辱,对自己的童心刺激很大,所以至今还深有记忆。

村里要修关帝庙了,请来工匠塑神像画壁画,这也忙坏了作为幼童的我,吃过饭便去关帝庙看工匠们如何塑像,如何着彩,如何在粉壁上描绘,写字。大概父亲看我对涂涂画画有兴趣,"上大人"写得有所进步,便让我写笔画较繁的范本:"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楼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所用的纸是较粗的仿稿纸,笔则按照大人的要求用羊毫软笔,说这样才能练出笔力。

王学仲书兰亭序 王学仲:墨海生涯之少年习画沙 | 入门

父亲为考验我将来能否成为书家,曾仿效王羲之考验少年王献之的办法,在我潜心临池的时候从背后抽冷子抽拔我手中的笔。笔未曾掣飞,但我却受惊而离开座位。父亲开始向我传授实指的要领,渐次我学会了拨镫法执笔,运笔方面则学习李阳冰的运笔二十四法,李溥光的变化三十二势。

开头用米字格,后来用空白方格。六岁入小学后,则正式专攻小楷。教师、家长对学生的小楷字很重视,一来学生做笔记、答试卷、写作业都用小楷,只有写信才可以用行书。

小楷字写得好,将来到社会上谋职,也有极大的方便。二来通过写端严的小字,可以培养儿童从小养成姿势端正,平心静气,不潦草从事的好习惯,进而得到品格上的修养。另外,清代那位拥护阮元书论的学者——钱泳,曾说过一段话,这常为我的书法老师包括我的父亲所津津乐道,这就是"工书者,不精小楷不能称书家"。

中国书史一向重视小楷,历代推崇锺元常、王羲之的小楷书。影响所及,日本天平年间的光明皇后也临得一手王羲之《乐毅论》娟雅的小楷书。清代书法理论家王澍认为,习小楷应以《乐毅论》为正宗,提出"正书以《乐毅》为主,《黄庭内景》、《洛神》佐之"的主张。

我幼时在家长、老师的督导下,苦练《乐毅》、《黄庭》、《洛神》三帖,从而打下了我攻书的根基。我所用的《黄庭经》字帖,因系辗转摹刻,不精,如何得到一本精拓、传神的《黄庭经》,成为我念兹在兹、朝思暮想的大事。

八岁那年,因摘食庭院中的一枚石榴而突患恶性肠炎,辗转匝月,几度昏迷。一天,父亲拿来一本精拓的《黄庭经》给我看,说是偶然在城里发现,而为我购得的。我在病榻上翻阅着这本梦中冀求的好字帖,是被它的美感所传导吧,精神为之一爽,病恹恹的我竟然像脱蜕的蝉一样,立即恢复了健康。

事后老人们说:"这是我家小黾儿虔敬黄庭,感化了神仙天尊所致。"在我来说,父亲给我的这本《黄庭经》简直成了我的命根子,临习、展玩,整个身心几乎都溶化在了里边。

父亲看我的小楷写得有所长进,便让我抄录他的诗文,抄录古籍。他说,抄书也是练字,苏东坡就是通过抄书练成一笔好字的。这种训练可谓一石二鸟,既练了字,又学了古诗文辞,二十岁以前这种抄书活动,是我每日的常课。溽暑挥汗,冰冻呵砚,乐此不疲,月积年累,数量可观。可惜人事沧桑,那青少年时代的手抄物早被岁月沉埋了。

我到滕县县城读高小、初中时,书法由美术教师兼任,所学的东西不多,美术老师看我的字写得可以,对我的教育也就放松。有时我为其他课业牵扯,书法作业上便想出偷懒之法:把老师上次在大仿上用铅笔签署的月日擦掉,重新上交充数,老师并不见责。但我的父亲并不因我进城读书而放松了对我的书法进修的严格督教,每逢星期日回家,总得先向老人家交验临池或抄书的劳作成果,没有达到预定好的数量、质量,他是不放我过门的。

滕县著名书法家黄以元先生,是我的校长,他曾教我们班同学书法,讲授欧阳询结字三十六法,黄自元间架结构三十二法,李淳的大字结构八十四法。我的习字作业常被他"留成绩",张挂在教室内以向同学们示范,这愈发增长了我习字的兴趣。校园内堆积了很多新出土的画像石,我在课余常拿了纸、墨去拓画像石上的车马人物,也拓一些碑刻文字。自己赏玩之外,还检了印得好的拓片送给黄以元先生。

黄以元先生

1937 年日寇侵入山东,我们一家逃难迁至峄县山区。此间无处买纸习字,技痒无聊便到村外闲步。村边有一大河,绕村而下,无意间发现河滩上的淤沙所结成的板块,靠河岸处则裂成片状。因系层层淤积,异常容易地就可以揭下来。

我突发奇想,在上面是否可以写字呢?我捧了好多片沙板回到住处,溶墨书写,手感很好。于是我在逃难时也找到上好的书写材料了。以后,我经常到河滩挖取沙板练字,顺便拿了竹棒在河滩上找那成片的泥沙龙飞凤舞地书写一通,以体会古人画沙练字的意趣。

父亲对我的发现与发明颇为赞赏,帮我削制竹笔到河滩上画沙,他自己也饱蘸浓墨在沙板上题写。于是,在我们暂时避难的农家房舍内,窗台上层层叠叠地展示起"沙板书"。父亲对画沙、写"泥板字"也有了体会,在言谈中常启发我对画沙、写"泥板字"妙理的体会。

颜真卿在他的书法理论中主张点针行笔法,这一行笔法要求在运笔时将笔锋点点入纸,力透纸背而后行。在农村中,妇女做布鞋都是先纳鞋底,尖锥、针线运作,在"千层底"上留下用点纳成的线。我想,颜真卿当年是否由此而受到启发,而创造了他的点针行笔理论呢?当我第一次看到了缝纫机的运作,这一呆想又活了起来。

于是在行笔中,有意地摹仿缝纫机点针运行,使意念与笔力都透过纸背。离乱中,便在随身带的书籍的天地空白做了笔墨运行的疆场,碑帖上片断载录的晋唐人写经,也使我饶有兴趣。

我的表兄苗君实长我二十来岁,擅画兰竹,书法专学黄山谷。黄山谷的书法自古以来就评价不一。姜白石认为"山谷胸次高,故遒健而不俗"。清代书论家钱泳则认为"山谷之诗与书,皆不可沾染一点",否则"一入笔端,便九牛拔不出"。

我父亲也认为黄庭坚的字并非书法正传,可看而不可习。君实表兄是画家,认为黄书与其画法天然一致,习山谷体者沈石田、文徵明、郑板桥,在书画两方面都有大成就,这就是因为黄书有枯藤槎枒之势,妙关画理,与画法暗合。

在他的影响之下,我也学着画兰竹。我的另一位老表兄张寄庵,擅诗词文赋,在县里设帐教馆,我一边在学校读"洋学",一边跑到学馆听他讲国学、古典诗词。我少时性格内向,在诗词习作中除了写愁苦就是写哀伤,寄庵表兄劝诫我说:"愁苦之词伤身,像李贺、王勃一些大家,很快死去,李贺只活了二十七岁。"以后就有意识地多写雄扬欢快的诗词。对于改变我少年多愁善感的秉性来说,他是影响最大的一位。

中学时代同学们的课业爱好有了分野,与我同样爱好书法、绘画、诗词的,还有陈礼堂和刘合峰,我们三人相处十分融洽,论书,谈艺,笑傲田野,也效仿起李白、孔巢父等的竹溪六逸来。刘合峰当时曾建议我主习《张猛龙》,说此碑为唐楷中的欧阳询,可以矫正体格之失。父亲为我立的阶段性的课题是:行书学《兰亭序》,大字攻《龙门二十品》。对以上要求,我都照单全收,照办不误。

一年寒假,我和父亲在屋后掘一地窨,可容三人读书写字。它可避严寒,可抗干扰,我,间或还有哥哥们便在地窨里背诗文、诗韵,临池染翰,不分昼夜。父亲有时下到地窨来巡视,今日出个上联,明日就得交给他下联。大概老人家对我将来有多方面的考虑,还要求我学好珠算。

在我看来习《兰亭序》同打算盘是不搭界的两回事,因此,在晚间写了两通《兰亭序》后便困乏欲睡,遇到姐姐来地窨送热水,便请她在父亲面前讲情,放松对我珠算的要求。暑假里,地窨是攻读、临写的好地方,但讨厌的蚊蚋却无孔不入,我只好用被单裹身,在抵御中攻习书画诗词。

汉隶书家边秋水先生在山东很有名气,那时他在滕县城里富商黄旭斋家作幕宾,通过长辈人的介绍,我常去向他请益。他的隶书,规摹邓石如,是阮元"北碑南帖"论者,强调古阙贞石、丰碑大碣都是用隶体书写,因此隶书在诸种书体中至为重要。

他根据阮元见解,认为书家不管长于何种书体,而以能否在隶书上有真功夫为衡量书家水平之正则。他曾教导我说:"唯有习隶书才可以上通下达。上通即打开掌握金文、甲骨、秦篆的通道,下达则指对正书、行草的熟稔。

一个书家不管兼长多少书体,隶书永远是正工。"根据他的要求,我在中学后期主攻《张迁碑》、《礼器碑》、《华山庙碑》。通过对这些碑版的临习掌握,以确立自己书体的形质。他不准我随意挥笔——他说这是对我"敲冷鞭","阅之在多,临之在专",他允许我旁观博览,但不许尽临。

一种碑帖选定,他要求我至少临习百通以上。他严苛约束我先求形质,后求萧散,再求雄肆。这对年轻人的我好高骛远,急于事功,实在是一副对症的良药。我在隶书上能下过一点功夫,并终身受用,实在应该归功于这位严师的苛教。

在那动乱的年月中,我已经习惯于橐笔簪墨的生活,行囊中裹着笔墨,装着碑帖,行则心识默写,住则心摹手追。逢到春节或村里有红白喜事,街坊、邻里,亲戚、故旧便携来大批的红白纸张、幛幔,求我父亲题写。父亲感到压力太大时,也会烦怨地说:"巧者劳,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

"有时还赘上一句:"巧者为拙者之奴隶。"为帮助父亲偿还"书债",我有时为他老人家代笔。父亲看我笔力不弱,并不阻止。每当求字者拿了我代笔的字而称扬父亲的"好笔墨"时,我私下的欢愉是难以形容的。

回顾少年时代的墨海生涯,主要是通过了三个方面的基础练习,一是小楷,一是魏碑,一是汉隶。而这三方面实与康有为的"尊魏"说,钱泳的"重小楷"说,阮元的"善隶"说紧密关联。当年教导我的这些老师,有的名不出乡里,有的在国内没有多大声望,随着他们的相继谢世,时代的烟云已将他们的名字冲得渐为后人所淡漠。

但这些书艺前辈对我来说,却时时浮现在眼前,那容颜、那謦欬仍然在督导我在艺术的征途上不断进取、探求。我永远感念着他们。

选自中华书局出版《墨海生涯记》(跟大师学书法),标题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