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讲宋诗 莫砺锋:《唐诗三百首》中有宋诗吗?

2017-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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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我所以会写下这个显得荒唐的题目,是因为对下面这首诗产生了怀疑: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张旭的这首<桃花溪>,自从被清人孙洙选入<唐诗三百首>以来,便成为家喻户晓的名 篇了.关于它的鉴赏.评论层出不穷,而且众口一词地赞美不已.孙洙其人生于康熙五十年 (1711),卒于乾隆四十三年(1778),<唐诗三百首>则成书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然而对 张旭此诗的赞赏早在此前一百五十年时就已开始了.在初刻于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的&l

我所以会写下这个显得荒唐的题目,是因为对下面这首诗产生了怀疑: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张旭的这首《桃花溪》,自从被清人孙洙选入《唐诗三百首》以来,便成为家喻户晓的名 篇了。关于它的鉴赏、评论层出不穷,而且众口一词地赞美不已。孙洙其人生于康熙五十年 (1711),卒于乾隆四十三年(1778),《唐诗三百首》则成书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然而对 张旭此诗的赞赏早在此前一百五十年时就已开始了。

在初刻于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的《唐 诗归》卷一三中,钟惺便称誉此诗:“境深,语不须深。”钟氏还因此称誉张旭其人说:“ 张颠诗不多见,皆细润有致。

乃知颠者不是粗人,粗人颠不得。”明末清初的黄生也将此诗 选入其《唐诗摘抄》,并评曰:“长史不以诗名,三绝恬雅秀洁,盛唐高手无以过也。”(注:黄生此语乃指张旭的《桃花溪》、《山中留客》和《春草》三诗而言。

)稍后,手眼甚高的王士禛在成书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的《唐贤三昧集》中选了此诗,然 后又在成书于康熙四十七年(1708)的《唐人万首绝句选》中选入此诗。到康熙五十二年(1713),由词臣从成书不久的《全唐诗》中精选而成的《御选唐诗》也选了此诗。可见孙洙选中 此诗并不一定是独具巨眼,而是因为此诗早已多次引起选家的青睐了。

然而,这首诗果真是唐人张旭的作品吗?

张旭其人,在当时以书法家之名震爆一世,而他的诗并不十分有名。与他同时的著名诗人 多有诗作写到他,例如高适的《醉后赠张九旭》、李白的《猛虎行》、杜甫的《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饮中八仙歌》、《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序》、李颀的《赠张旭》 等诗中都对其书艺赞叹不已,但是都没有提到他的诗歌。

当然这并不是说张旭就不能诗,《新唐书·刘晏传》中说:“(包佶)父融,集贤院学士,与贺知章、张旭、张若虚有名当时,号‘吴中四士’。

”这四人中的其他三人都诗名颇著,张旭与他们齐名,当亦能诗。然而他在生前和身后最为人称道的,无疑是其书法造诣而不是诗歌,所以《新唐书·李白传》中记 载:“文宗时,诏以白歌诗,斐旻舞剑,张旭草书为三绝。

”在整个唐代和五代以及北宋时期的文献中,没有留下什么关于张旭诗歌的评说之语。同时,在现存的“唐人选唐诗”以及北宋人所编的《文苑英华》等总集中,也找不到张旭的诗作。当然最合理的解释是张旭本 有 诗作,但是早已湮灭无闻了。

首先选录张旭诗的是南宋洪迈的《万首唐人绝句》。洪迈平生著述甚富,其《万首唐人绝句》的自序中称:“淳熙庚子秋,迈解建安郡印归,时年五十八矣。身入老境,眼意倦罢。不 复观书,唯以时时教稚儿诵唐人绝句。则取诸家遗集、一切整汇,凡五七言五千四百篇,手书为六秩。

……逾年再还朝,侍寿皇帝清燕(注:“寿皇帝”指宋孝宗,当时尚未退位,但洪迈此序作于绍熙元年(1190),故追称如此。),偶及宫中书扇事。圣语云:‘比使人集录唐 诗,得数百首。

’迈因以昔所编具奏。天旨惊其多,且令以原本进入,蒙置诸复古殿书院。又四年,来守会稽间,公事余分,又讨理向所未尽者。”可见此书原来只是一本私塾课本, 所录唐诗只有五千四百首。后来偶然为宋孝宗所知,洪氏才着意搜集,内容遂增扩为万首之多。

正是由于洪氏编集此书时一意求多,以凑足万首,所以颇为伪作混入。稍后的陈振孙在 《直斋书录解题》卷一五中已指出:“多有本朝人诗在其中,如李九龄、郭震、滕白、王岩、王初之属。

其尤不深考者,梁何仲言也。”明人谢榛在《四溟诗话》卷二中也说:“洪容斋所选唐人绝句,不择美恶,但备数耳。”当然,洪氏所编虽多谬误,但我们并不能据此 即否定集中的张旭诗的真实性,而是仍需对之进行认真的考索。

在今本《万首唐人绝句》中,张旭诗共有四首,它们是:七言绝句卷七二中的三首,即《 桃花矶》、《山行留客》、《春游值雨》,以及五言绝句卷二五中的一首,即《清溪泛舟》。其中的《桃花矶》一诗,即《唐诗三百首》所选的《桃花溪》,题目仅异一字,正文则全 同。《山行留客》和《春游值雨》二首正文如下:

山光物态弄春辉,莫为轻阴便拟归。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

欲寻轩槛列清尊,江上烟云向晚昏。须倩东风吹散雨,明朝却待入华园。

于是,我们的问题就归结为,洪氏编入《万首唐人绝句》的上述三诗,尤其是其中的《桃 花矶》一诗,果真是张旭的诗吗?

《万首唐人绝句》编定于绍熙元年(1190),在此前二十一年,即乾道五年(1169),王十朋 编定北宋蔡襄的文集《蔡端明文集》,在此集卷七中,上述张旭的三首七言绝句俱赫然在目 ,所异之处在于它们的标题分别为《度南涧》、《入天竺山留客》和《十二日晚》,正文的相异则只有第二首的第三句,在蔡襄诗中作“纵使晴明无雨过”。

还有第三首的末句,在蔡襄诗中作“明朝却侍入花园”。“华”与“花”相通,故此首其实无异。那么,这三首诗究

竟是唐人张旭所作,还是宋人蔡襄所作呢?

首先引起我们注意的是,王十朋编定蔡襄文集,是相当认真严肃的,故此集的可信度较高 。他在《蔡端明文集序》中自称:“乾道四年冬,得郡温陵,道出莆田,望公故居,裴回顾 叹而不忍去。入境访公遗迹,则首见所谓万安桥者,与大书深刻之记争雄,且深惜其有济川之才而不至于大用。

登爱松堂九日山,则又见公之诗与其真迹犹在,凛然有生意,如见其正 颜 色坐黄堂时也。……求其遗文,则郡与学皆无之,可谓缺典矣。于是移书兴化守钟离君松、傅君自得,访于故家,而得其善本。

教授蒋君雍,与公同邑,而深慕其为人,手校正之,锓 板于郡庠。”可见王十朋等人编纂蔡襄文集时是据善本精校而成,与洪氏编《万首唐人绝句》的草率态度大不相同。王十朋所编蔡集今存宋本,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题作《莆阳居士 蔡公文集》,其中卷一至卷六、卷三十五、卷三十六原缺,补以清抄本,但是上述三首绝句恰好存于卷七,仍为宋刻原帙,弥足珍贵。

对于上述三诗重出于《万首唐人绝句》和蔡襄文集的情况,后人已有所注意。在明天启二 年龙溪颜继祖刻本《蔡忠惠诗集》和清雍正十年蔡仕舢逊敏斋刻本《宋端明殿学士蔡忠惠公文集》中,在《入天竺山留客》诗后均有校记曰:“此诗误入《万首唐诗》。

”在《十二日晚》诗后有校记曰:“此首洪氏误收入唐诗。”(注:参见吴以宁点校《蔡襄集》,第13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今人吴以宁先生点校的《蔡襄集》中保留了这两条校记,而今人陈庆元先生等校注的《蔡襄全集》在前一诗下不但保留了逊敏斋本的 校记,还加按语云:“此诗与唐代诗人张旭《山中留客》基本相同,疑此本有误,待考。

” (注:陈庆元等校注《蔡襄全集》,第220页,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但是他们都未指出《度南涧》一诗与《万首唐人绝句》重出的情况。如上所述,洪迈所编 的《万首唐人绝句》远不及王十朋所编蔡襄文集可靠,如果没有其它文献根据的话,把这三首诗归属于张旭名下是根据不足的。换句话说,《唐诗三百首》中所录的张旭《桃花溪》一 诗的著作权是相当可疑的。

在一方有比较充足的证据以证明对某物的所有权,而另外一方却证据明显不足时,该物的 所有权就应归于前者,这个民法的通则也可用来判断文学作品的归属。我认为在上文所及三诗的归属问题上面,肯定张旭的著作权几乎没有什么证据(仅有一条,详见下文),而肯定蔡 襄的著作权却存在着相当有力的证据,现论证如下:

宋本《莆阳居士蔡公文集》的卷一至卷八为诗集,所收诗作虽然没有全部严格地按编年为 序,但卷七中与上述三诗相邻的二十多首诗却完全是按写作时间为序的。为了醒目,现将这些 诗的诗题及序按原来的次序排列如下:

1.《答葛公绰》(序:丙午年正月,邀葛公绰宿杭州山堂,公绰遗诗有“为是山堂仅草堂” 之句,因以答之),2.《公绰示及生日以九龙泉为寿依韵奉答》,3.《和答孙推官久病新起 见过钱塘之什二首》,4.《和夜登有美堂》,5.

《和偶登安济亭》,6.《和江上观潮》,7. 《和答孙推官》,8.《和古寺偃松》,9.《和新燕》,10.《开州园纵民游乐二首》,11.《 遣兴》,12.《夜雨病中》,13.《寒食西湖》,14.

《上巳日州园东楼》,15.《四日清明西 湖》,16.《度南涧》,17.《入天竺山留客》,18.《十日西湖晚归》,19.《十二日晚》, 20.《十三日吉祥探花》,21.《十三日出赵园看花》,22.《十五日游龙华净明两院值雨》 ,23.

《十六日会饮骆园》,24.《十八日陪提刑郎中吉祥院看牡丹》,25.《又往郑园》,2 6.《十九日奉慈亲再往吉祥院看花》,27.《二十二日山堂小饮和元郎中牡丹向谢之什》,2 8.《寄钱塘春游诗呈南阳郭待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