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写柳如是传

2018-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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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学界泰斗写一位名妓,在很多人看来,不是佳话,是一个谜.有人猜他是玩物丧志,浪费光阴;有人猜他真的是检验学力,炫耀渊博;有人猜他是为了梳理明末清初的那段历史.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越猜谜底越多.文:宝华摄影:朱峰"一生负气成今日"小说里的"七十二变""火眼金睛"之所以是神话,因为它让凡人无法模仿.照这个说法,陈寅恪先生也是神话人物,因为他通晓二.三十种语言,熟知或能背诵各种史料,精通佛学,还是格律诗的大家.所以,在上个世纪20年代,当他与王国维.梁启

学界泰斗写一位名妓,在很多人看来,不是佳话,是一个谜。有人猜他是玩物丧志,浪费光阴;有人猜他真的是检验学力,炫耀渊博;有人猜他是为了梳理明末清初的那段历史。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越猜谜底越多。

文:宝华

摄影:朱峰

“一生负气成今日”

小说里的“七十二变”“火眼金睛”之所以是神话,因为它让凡人无法模仿。照这个说法,陈寅恪先生也是神话人物,因为他通晓二、三十种语言,熟知或能背诵各种史料,精通佛学,还是格律诗的大家。所以,在上个世纪20年代,当他与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聚到一起,同在清华国学院授课,这个现象,被后人称为“不可复制的神话”。当时的国学院里,曾有学生不信邪,觉得自己至少可以像陈寅恪一样,精通几门外语,等这学生头悬梁锥刺股地学了半年,累得吐血,终于知道陈寅恪难以模仿。

不过,即使精通了若干种外语,背熟了《资治通鉴》,像电脑硬盘一样储存了广博的知识,陈寅恪先生的价值,还在于治学有火眼金睛般的慧眼,有“独立、自由”的风骨。

在给王国维写的祭文中,陈寅恪提出治学要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成为很多学人的座右铭。1953年,中科院请陈寅恪做中古研究所所长,他回信说,可以赴任,但是要答应自己一个条件“允许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不学政治。”——这似乎显得任性,可也让人耳目一新:某些座右铭不仅可以装饰书房,还可以化成一种行动。

说他“任性”,并非贬义,因为古人早有“修身养性”的说法。陈寅恪的任性,有他自己的原因,也有家庭的原因,甚至可以说,都是由他祖父和父亲给“惯出来”的。

他的祖父陈宝箴做过湖南巡抚,支持过维新运动,被曾国藩称为“海内奇才”。曾国藩教他“存一不求富贵利达之心”,陈宝箴按这句话实行,并转而灌输给自己的子孙;他的父亲陈三立,曾和谭嗣同等并称“清末四大公子”,是“中国最后一位古典诗人”。当日本人占领北平,85岁高龄的陈三立,绝食五日而逝,任性得令人肃然起敬;他的哥哥陈衡恪,是画家和美术教育家,发现和推荐齐白石的伯乐,曾著有《论文人画》,要求画家首先要有个性优美、感想高尚的“人品”。有了祖、父辈的灌输,家庭环境的熏染,才有“任性”的陈寅恪。他在《忆故居》一诗中,说自己“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其实从陈寅恪先生的家世来说,应该算作是“三代负气”。

之后不久,陈寅恪先生即完全双目失明,他放下夕阳和书籍,面对的不是黑暗,而是一位奇怪的历史人物:三百年前的名妓柳如是。

“桃花得气美人中”

南京在17世纪的明朝,浪漫指数似乎高过了欧洲的巴黎。这一时期,秦淮河上同时出现了柳如是、董小宛、陈圆圆等八位才貌杰出的名妓,以及围绕在她们周围的风流才子。

以才华而论,柳如是居“秦淮八艳”之首。当时著名诗人、主管文化教育的副部长(礼部侍郎)钱谦益,读到柳如是写的“最是西冷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之后,立刻加入了柳如是的追求者行列并最终娶柳氏为妾。

柳如是小时候被卖给一位名妓做养女,接受过系统的才艺训练,除了诗词,她的书、画水平也都不错。做妓女是不幸的,但从文艺上说,和那些寒窗苦读的人相比,柳如是很幸运,因为她只为喜好而读书,不必为目的而读。这也使她能得气于诗书,养出了真性情。钱谦益的朋友说她是“如花真侠客”,这倒不是恭维,因为柳如是写的书信,语气很像佩剑独行的男子。后来,她的行为也印证了这点。

清朝替换了明朝,清军攻打到南方,柳如是要钱谦益一起投水自尽,钱谦益试了试水,说“太凉了”,柳如是只好独自投水,又被钱谦益拦住。柳如是这么做,如站在某种高度上评说,近于狭隘和偏执;如就事论人品,却很值得尊敬。

柳如是的“美人气”,借与桃花似乎不太般配,好像只能借与梅花。

“著书惟剩颂红妆”

从1954年开始,陈寅恪全凭记忆,用10年时间,写了80万字的《柳如是别传》。他在此书的序言里,说是为了检验自己的学力,为了消磨时间才写的。后来就这件事儿,他自嘲“留命任教加白眼,著书惟剩颂红妆。”

史学泰斗写一位名妓,这在很多人看来,不是佳话,是一个谜。有人猜他是玩物丧志,浪费光阴;有人猜他真的是检验学力,炫耀渊博;有人猜他是为了梳理明末清初的那段历史。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越猜谜底越多。

天上的星座是地上的性格。即使一颗小行星,也有自己的轨道,何况是陈寅恪先生这样的“恒星”?小说和戏剧作家都知道,人物有自己的“性格线”,如任性负气的陈寅恪先生,根据父辈遗传和本人的前期经历,他第一不会玩物丧志,第二不会炫耀知识,第三不会为了研究而研究。而熟知陈寅恪“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条性格线的人还是有的,他们认为,陈寅恪写柳如是既有大师的风骨也有诗人的孤傲:你们都写“画眉深浅入时无”,我就写不入时的柳如是,因为这毕竟还是独立的精神;用自己的语言来“颂红妆”,也不使公用语言写某些颂歌;写有侠骨的妓女,强似写那些为功利的王侯、将相、伪名儒。

一位青楼名妓,和相隔300年的史学泰斗,忽然联系到一起,似乎是一段奇缘。可是,对于熟知人性和历史的人来说,任性负气的陈寅恪写青泥莲花的柳如是,这种关系,历史使然,气质使然,并非奇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