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朱维铮 李零:维铮先生二三事

2017-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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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朱先生性格强烈,浓茶烈酒猛抽烟.他走了,怎么纪念好呢?我把我残存的记忆搜罗了一下,很想与大家分享,让更多人知道,上海还有这样一位立场分明的先生,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一)近些年,三次去上海,我都去看过朱先生.一次是<上海书评>赏饭,在什么地方,没记住.当时我说,我正在读<顾颉刚日记>.于是书评编辑说,他可以买一套,送给朱先生,请朱先生赐文.后来,果然有朱先生的文章登在<上海书评>上,对顾先生阿蒋颇有微词,一时舆论哗然.另一次是我到复旦演讲,复旦大学出版社请客.临走,朱

朱先生性格强烈,浓茶烈酒猛抽烟。他走了,怎么纪念好呢?我把我残存的记忆搜罗了一下,很想与大家分享,让更多人知道,上海还有这样一位立场分明的先生,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

(一)近些年,三次去上海,我都去看过朱先生。一次是《上海书评》赏饭,在什么地方,没记住。当时我说,我正在读《顾颉刚日记》。于是书评编辑说,他可以买一套,送给朱先生,请朱先生赐文。后来,果然有朱先生的文章登在《上海书评》上,对顾先生阿蒋颇有微词,一时舆论哗然。

另一次是我到复旦演讲,复旦大学出版社请客。临走,朱先生说,下次来上海,我请你到家里喝酒。第三次也在复旦大学,中西书局请客。每次我都带书给朱先生,朱先生也送书给我。最后这次,我知他得了大病,特意去看他。席间,他谈笑风生,依然故我,该骂照骂。我没想到他走得这么快。

(二)说实话,我和朱先生一点也不熟。早先,我们有过通信,好像是为了帮我出《中国方术考》,推想大概在1990年前后,但没见过面。后来,在香港见过,近一点,大概总在新世纪吧。那次是在城市大学看郑培凯办的一个展览,内容好像和瓷器有关。

我们在一块儿聊天,很愉快。朱先生治经学史和近代思想史,和我的学术方向不太一样,但有件事,我们心灵相通。我们都看不惯1989年后风起云涌的保守主义:传统文化热和尊孔读经风,以及肉麻吹捧大师,有如大师转世、附体显灵的所谓学术史,被人视为欺师灭祖。我挨骂,他也挨骂,同是天涯挨骂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们骂人我不听,我爱听朱先生骂人。

(三)朱先生的名作是《走出中世纪》。我记得,李学勤先生在刘东家演讲,听众是一个号称国学所的小圈子,当时年轻,还想扎堆,后来成腕,也就散了。我是被葛兆光拉入这个圈子的。刘东命我整录音,我和魏赤反复倒带,几乎把录音机搞坏。

稿子整出来,很长,一半是李先生的高论,一半是大家的讨论。我把稿子交兆光,兆光交《中国文化》。刘主编梦溪把讨论部分统统删去,少了一半。李先生圈掉可能得罪人的话,又少了一半。刘主编请加标题。李先生说,朱维铮先生不是有本书叫《走出中世纪》吗,我的演讲就叫“走出疑古时代”吧。因为文章是我整理,李先生挨骂,我被视为李党,其他人则逍遥骂外。

(四)朱先生的书,书名本身已表明,他是个启蒙派。“文革”后启蒙之说大兴,但什么叫“启蒙”却是一笔糊涂账。当时都说,中国应该反封建,补上资本主义这一课,好像中国还在资本主义之前或之外。此说对吗?我很怀疑,但大家至少明白了一点,反正中国不在资本主义之后。

现在倒好,启蒙的意思是吃后悔药。什么是蒙?先头还是“文革”之左,后来不过瘾,逢左必反,一个劲往回倒腾,往右倒腾,往蒋介石倒腾,往美国倒腾,说民国好着呢,大清朝更好,流氓都比现在有范儿。于是有那么一回,也是在饭桌上,朱先生跟他那位老同学说:蒋介石,无耻;吹捧蒋介石,更无耻。

(五)天道轮回,恍如隔世。哪怕是不久前的事,隔不了几天,大家就记不清。每当酷暑难消,我们总是忘记了冬天的寒风刺骨,把寒冷叫做凉快。就拿上面说的“走出疑古时代”来说吧,这才多少年,现在居然有人说,那次演讲,地点在语言学院(现在叫语言大学)。

我记得,当年在奥斯陆,裘锡圭先生跟我说,现在真不像话,有人居然替《古文尚书》说话,还打着李学勤先生的旗号。我说,不,李先生的演讲,确实有这么一部分,他自己删掉了。为了证明这一点,我给兆光打电话,想把整理稿的原件找出来,但《中国文化》那边找了半天,就是找不着。可见人证多重要。幸亏我还活着。

(六)我没有在蒋介石的治下生活过,但朱先生生活过,他不但有国民党的家庭出身背景,还亲历过国共战争的血雨腥风。他是个启蒙派,没错。但他是个老启蒙派,不是现如今把五四运动和一切左翼(包括鲁迅)全都列入蒙的那种新启蒙派。

他比我年长,他还有当时的国共对比,他还有鲜活的历史记忆,他还记得那首红歌,“团结就是力量……向着法西斯蒂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既言一切,就不止现在,也包括过去;不止中国,也包括其他地方。我记得,《南方周末》的刘小磊请他推荐一本书给现在的青年。你猜这本书是什么?竟然是马克思的《资本论》。

在如今这个大讲“普世价值”的时代,还有什么比“资本”更普世吗?马克思讲了,它就是如今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