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心痛的晚年吴祖光

在我认识及相交的老作家之中,吴祖光是人格最统一、个性最鲜明的一个。他曾编写了一部电视剧《新凤霞》,主要记载自己的妻子、著名评剧演员新凤霞上世纪30年代学艺到50年代的演艺生活。

为什么只写到50年代?照吴祖光的解释是,1950年以后,他结识了新凤霞,最后成亲。从此,吴祖光闯入新凤霞的生活,所以吴祖光觉得写下去非与他自己有关不可,不好说话。于是,这部电视剧的结局只写到老舍给新凤霞介绍吴祖光,吴祖光递给新凤霞写着自己地址的纸条,便戛然而止。

新凤霞与吴祖光的结合,是老舍做的红娘。但在他们相交之前,两人互相倾慕久矣。

提起这段姻缘,还是新凤霞采取主动的。第一次请吃饭,是新凤霞做的东。事缘吴祖光肩负《新观察》杂志采访新凤霞的任务,新凤霞主动提出请吴祖光在北京前门外泰丰楼饭庄吃饭。

过去只有捧场客请吃饭的份儿,哪有名角请吃饭这回事,所以对新凤霞来说还是第一遭(她请大众剧场经理盛强代订的位)。这是新凤霞倔的一面,她要以主人翁的姿态出现在吴祖光面前。

新凤霞一个心思地向着吴祖光,但吴祖光在爱情路上永远是被动者,新凤霞只好演反串角色——拿出巾帼气概。

饭席上,她冲着吴祖光借《刘巧儿》主宰自己的婚姻表明心迹。可是吴祖光一世聪明,在感情问题上却是牛皮灯笼——恁地点不明。新凤霞只好摆出一字马——直话直说:“我想跟您结婚,您愿不愿意?”且看吴祖光如何反应,新凤霞记载这一桩事:

啊!他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他站起来停了一会儿,像大姑娘一样脸轰的红了!小声说:“我得考虑考虑。”这下子可伤了我的自尊心,我自言自语地说:“唉!我真没有想到,这像一盆冷水从头倒下来呀!是我没有看准了人。”祖光用很有分量的语气说:“我得向你一生负责。”

吴祖光也没错,结婚乃兹事体大,是向对方一生负责的问题,所以他要慎重考虑,这一犹豫,却伤了新凤霞的自尊心,但新凤霞回心一想,这表明吴祖光不是一个轻率的人。

吴祖光、新凤霞的婚姻之所以经得起考验,是一个敢于主宰命运,一个慎重其事,不光是情投意合那么简单。

吴祖光、新凤霞的婚后生活,很快便受到考验。

两人婚后不久,遇上“反右”运动,直言敢说的吴祖光很快被划成“右派”,遣送到黑龙江北大荒劳动改造。

这个时候,上头派了一位姓刘的副部长威迫利诱地劝新凤霞离婚,与吴祖光划清界线,说只要她坚定立场,便可以让她入党,政治前途无限云云。新凤霞却不为所动,坚决表示,她要等吴祖光回来,并且慨乎言道:“王宝钏等薛平贵18年,我可等他28年。”

自此后,新凤霞被戴上“右派”帽子,经常受到批斗,后来还是因为周恩来的指示,新凤霞才被摘掉了“内控右派”帽子。

“文革”更是一场噩梦。吴祖光、新凤霞身心俱残,遭受连番毒打、侮辱。“文革”结束前夕,新凤霞发高烧还被迫劳动,昏倒后吴祖光送她入医院,因为单位不给开介绍信,以致左下身偏瘫。

1978年,“文革”后复出的吴祖光,以三个月的高速度,创作了一出五幕话剧《闯江湖》。这是一部深刻地反映中国民间艺人——评剧演员的苦难生活,同时也是一部包含辛酸泪的喜剧风格的戏。由于新凤霞是著名的评剧演员,曾有“浸透着泪水和血痕的记忆”,也有大量亲身经历的被欺压、被迫害的往事,为吴祖光提供了最丰富的素材,所以更直接地说,《闯江湖》中的女主角,本身就有新凤霞的影子和烙痕。

吴祖光曾说:“我写了大半辈子剧本,计算起来,恐怕也有四十来个了。可是,最使我感情激动,甚至产生一种特殊偏爱的,就是这个《闯江湖》!”这说明吴祖光在这个剧上曾倾注了心血,对这个剧本他为什么有这样深厚的感情?无他,主要是因为吴祖光夫妇在“文革”期间,就是身受迫害的一对艺术家。

1998年4月12日新凤霞逝世,对吴祖光是致命的一击。

1998年6月,吴祖光来香港参加儿子吴欢画展,神情憔悴,一个81岁的人,在香港无论是公开或私下的场合,一提到新凤霞的名,语气便哽咽得难以继续下去。

据吴祖光的家人说,在家中,吴祖光闲来抚摩新凤霞的遗物,睹物思人,情难自已,悲泣不已。

晚年的吴祖光身体每况愈下,以致患了老年痴呆症,目光涣散,连亲友也无法辨认,令人心痛。2003年4月9日,吴祖光因心脏病逝世。

新凤霞曾在《我与吴祖光》的压卷篇写过一段她对吴祖光的评价:

我跟祖光40年的夫妻,从50年代就觉得,他是一位心口如一,对国家、对朋友、对亲人真诚的人。为什么有的人总是对他采取不信任的态度,有机会就整他呢?像他这样无私的人有多少?把父亲留下的字画、古董,都是价值连城的古物哇!

一分不取地捐献给国家;动员我把多年唱戏的戏衣全部捐献给国家;把自己从香港带回来的钱,买了一所地段最好的坐落在王府井的四合院捐献给国家,自己落得一无所有。这和那些向党要级别、要待遇,想尽方法争房子,还有那些发国难财,像老鼠一样偷偷地挖洞的人怎么比哪?

新凤霞以上的文字,是十分中肯的,以事论事,对吴祖光的形象并没有刻意拔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