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艺郑榕 探访北京人艺老艺术家:金子一样的心

2018-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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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北京人艺五代同堂的大戏<甲子园>讲的是一所老年公寓的故事,编剧何冀平曾对我说,这里的老人没有一点灰色,比年轻人还要青春,有金子一样的童心,甚至连年轻人都被他们身上的阳光所感染.她说,这些人物不是她生编出来的,她有很多老年朋友,包括北京人艺的这些老艺术家们,就是这样的.确实,这些年我有幸接触到很多北京人艺的老艺术家,他们正是这样,年至耄耋,依然童心盎然;言谈举止既有大家风范,谦虚朴实,开朗真诚,又极富艺术个性,多才多艺,幽默诙谐,个个让人如沐春风.脑门贴上座签儿讲话累坏小伙儿今年6月12日,北京

北京人艺五代同堂的大戏《甲子园》讲的是一所老年公寓的故事,编剧何冀平曾对我说,这里的老人没有一点灰色,比年轻人还要青春,有金子一样的童心,甚至连年轻人都被他们身上的阳光所感染。她说,这些人物不是她生编出来的,她有很多老年朋友,包括北京人艺的这些老艺术家们,就是这样的。

确实,这些年我有幸接触到很多北京人艺的老艺术家,他们正是这样,年至耄耋,依然童心盎然;言谈举止既有大家风范,谦虚朴实,开朗真诚,又极富艺术个性,多才多艺,幽默诙谐,个个让人如沐春风。

脑门贴上座签儿讲话累坏小伙儿

今年6月12日,北京人艺在人民大会堂召开六十年院庆大会,全院员工在金色大厅照集体合影时,我发现正在和老艺术家们兴高采烈聊天的吕中老师后腰上粘着一张纸,原来是她刚才在会议厅里就座时,把座位上写着她自己名字的座签儿粘在衣服上了。

经我提醒,她大笑着把座签儿摘下,一时童心大发,竟顺手把“吕中”二字贴在了自己脑门上,把大家全都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在场的摄影记者们也立刻将这即兴发生的有趣时刻拍下。当天,《北京晚报》头版便选中这张照片作为人艺六十年院庆大会的导读照片,媒体和读者们都被老艺术家们“老夫聊发少年狂”的童心童趣感动了。

能书善画多才多艺的蓝天野老师,是北京人艺老一代艺术家博采众长、学贯古今的代表。别看蓝老今年已经86岁,但儒雅潇洒不减当年,身体也非常健朗。《甲子园》建组会上,中央电视台的摄像记者想在发布会后单独给蓝老做个采访,请我帮忙举个话筒提点问题。

原本担心一上午的发布会老人会太辛苦,但没想到蓝老站在排练厅里侃侃而谈,一下子聊了好长时间。排练厅里其他人都撤光了,蓝老依然兴致不减。我举着麦克风的手臂都酸痛了,央视的哥们儿更是一采访完立刻就把摄像机撂在地上直不起腰了,但蓝老却毫无疲态,气宇轩昂。我们都笑称“86岁的老艺术家累坏了36岁的小伙子”!

“在这个剧院,我永远长不大”

在《甲子园》建组会上见到朱旭老师时,老爷子正在打电话。他冲着手机说完最后一句话后,竟然像个孩子一样,笑着吐了下舌头,那份童真就这样自然地从他已皱纹满面的笑容中荡漾开去。我问他:“您为什么总那么乐观、阳光,永葆童心呢?”老爷子呵呵笑答:“还是因为这个剧院吧!我从19岁就来到这个剧院,这么多年一直这么过来的。我都当爷爷了,田冲还拍着我的后脑勺逗我:‘嘿!当爷爷啦!’所以在这个剧院里,我永远长不大!”

我曾到朱旭老爷子家中拜访过,朱老家中典雅大方的布置和温暖舒适的气氛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人艺的年轻人也都喜欢到老爷子家里玩,因为朱老爱好特别广泛,书画、下棋、鱼鸟、拉琴——家里好玩的特别多。我还曾在人艺食堂远远观察过朱旭老爷子用餐。他一个人慢慢吃着,若有所思,并不和周围人闲聊,吃完后,发现餐盘里还有些米粒,又低头扒拉干净。这份严谨认真,正如他对待剧本。

熟悉朱旭的人都知道,老爷子每次拿到剧本,都会特别极其认真地“做功课”,不仅仔细研究人物,主动体验生活,还会把台词都抄录到一张张卡片上随身携带,并且在上面标出何处换气、何处断句、何处起伏,密密麻麻的,像是给台词“谱曲儿”。所以大家都说,“朱旭不是背台词儿,而是‘谱台词儿’。”

这一次排《甲子园》,朱旭扮演的角色是一个懂易经的老人,他读完剧本后,还没等建组,就已经主动地去体验生活并进入角色了。他为自己设计了留胡子的形象,还为剧中人挑选合适的服装,并找专门懂易经的人探讨求教。别看他进入角色那么早,但正式排练起来却没有丝毫松懈。何冀平说,朱旭碰到她,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写着台词的小纸条,对她说:“这第一句台词,我已经练了五天了!”

因此大家看到舞台上朱旭非常自然轻松到位的表演,背后是有着大量工作的。从很多细节都可以感受到,老爷子的轻松随和是留给别人的,而自己骨子里,是极其严谨认真的。果然,《甲子园》公演,虽然老艺术家们各有光彩,但好评最多最一致的就是朱旭。最近采访何冰时,问他心目中表演上的标杆是谁,一向眼高的他满脸诚恳和佩服地说是朱旭,“真好啊!太好了!我觉得表演艺术在他身上,是一个特别高的体现!”

有一次我到朱琳老师家中采访,看到她家茶几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几十年前朱旭写给朱琳的四句话:“看破放下,般若发光,自在平常,法身清凉”。朱琳老师说,自己在最困难的日子里,包括丈夫刁光覃去世的时候,看看这几句话,心情就会好受很多。

北京人艺院庆时,我拿着签名本请朱旭老爷子也帮我写下这四句话,老爷子欣然应允,毫不犹豫地就将这段几十年前写过的话流畅地写下,其清晰的思维、出色的记忆力和一手好字,都让我暗自叹服。

“我一辈子遇到的都是大导演,多幸福啊!”

90岁的朱琳老师更是经常让我惊叹。去年因为李六乙导演新版《推销员之死》,我有幸跟随人艺演员来到朱琳老师家中。没想到,一代“中国话剧皇后”如今的住所竟如此老旧,斑驳的单元门、沧桑的楼道,都不免让人有些伤感。

但一见到朱琳老师,立刻就感觉拨云见雾、豁然开朗。她满面笑容地接待我们之后,指给我们看电视里的斯诺克台球赛,告诉我们这是她最喜欢的电视节目,而且还是丁俊晖的球迷!我也才有机会了解到,朱琳老师从小便酷爱运动,上小学时还得过女子全能项目冠军。

最有意思的是,朱琳老师说她19岁时曾被医生诊断心脏不好,但到了八十多岁检查时,医生又说她的心脏没问题,而且还像是年轻二十岁的心脏!“我的骨头特别好,摔了5次,都没摔坏。”朱琳老师就是有理由这么骄傲。如今,90岁的她坚持不请全天保姆照顾,而只用半天的小时工;坚持每天不用拐棍,自己走几百步;她甚至还能自己做饭,连阿姨都要向她请教。

更令人惊叹的是,朱琳老师至今清晰记得她曾演过的作品中的台词,并且对当年各大导演如何指点她的细节都如数家珍。她的舞台功力,用梁冠华的话说:“朱琳老师的台词,就是站在剧场外面都听得见!”她对生活的激情、对戏剧的热爱至今强烈依旧,因此才会坐着轮椅出现在《甲子园》的舞台上,成为上下场都赢得掌声如雷的演员。

她怀念已故老伴、北京人艺著名艺术家刁光覃先生,她眷恋她曾塑造过无数人物的舞台,而这一切,全融化在她短短几分钟的表演当中。

朱琳老师曾告诉我,她计划亲笔写自传,打算“每天写一点,三到五年写完”。她说自己一辈子运气很好,老天很照顾,“我遇到的全是第一流的大导演,洪深、焦菊隐、欧阳山尊、梅阡、阿瑟·米勒,你说我多幸福啊!”衷心祝愿老艺术家健康平安,期待着能早日看到她的新作。

“我是人艺的一名小兵”

《甲子园》的舞台上,举着玩具枪的“老兵”郑榕老师一举一动最让人欢乐,常常让台下爆发大笑。而在我心里,则对这位老人充满了深深的敬慕之情。这些年,我见到郑榕老师很多次,不是在台上,不是在排练厅,而是在台下的观众席。

曾经身高1.8米、有着魁梧身躯的他,由于多年腰疾的折磨,如今只能佝偻弯曲着身躯,甚至依靠轮椅才能行走。但即便这样,他依然坚持经常到剧场看戏,几乎人艺每部大戏首演,他都会到场,对人艺的挚爱与关心令人动容。

去年新版《推销员之死》首演落幕时,他激动地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为导演演员鼓掌喝彩,坐在他身后的我看到此情此景,忍不住落下泪来。演出结束后,他还拄着拐棍,和蓝天野、苏民、朱旭等一起到后台,一个一个化妆间去慰问演员,毫不吝惜他们的赞美与鼓励。

而人艺的精神,也就以这样最真诚最直接的方式传承着。还有一次演出结束,已经很晚了,一位剧院的老艺术家念叨着不知道会不会有车送大家回家,但她身旁行动不便的郑榕老师的第一反应却是:“我们最好别麻烦别人!”

这些年,我采访过很多人艺人,大家对郑榕老师最多的评价都是众口一词的“正派、正直、德艺双馨”。郑榕老师也是北京人艺公认的在艺术创作中最勤奋、最刻苦的演员。他能从1958年到1992年的36年中不停地对《茶馆》中扮演的常四爷进行反复研究,以求达到老舍先生“你们要把《茶馆》的文化演出来”的要求。

而对他自己从1954年开始扮演的《雷雨》中的周朴园角色,则用了近五十年时间不断研究和总结。试问,今日这样做的还能有谁?

2005年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时,正是因为郑榕老师的建议,我们才能有机会看到话剧《屠夫》被再次搬上舞台。因为他曾在战争硝烟中只身跑到重庆渣滓洞,看到老百姓因战争的灾难流离失所的悲惨情景,还从集中营捡到一位烈士的日记至今珍藏,因此对和平有着极深刻的理解。

也正因此,我们能有幸看到他坐在轮椅上和朱旭老师精彩的同台表演。2007年中国话剧百年时,这位被列在“100名对中国话剧有突出贡献者”之外、却始终关心中国话剧事业的老人,还集自己70年的艺术实践和对中国话剧发展的思考,写下了极有影响的文章《话剧百年随想》和《三问曹禺院长》。

我曾写过一篇《为老艺术家郑榕打抱不平》的文章,因为我了解到,郑榕老师这位极其正直、认真,富于钻研精神,极受同行与观众尊重和认可的老艺术家,无论是名或利都没得到应有的待遇。1984年,郑老退休时,国家还没有进行职称评定的工作,他又没有担任过剧院的行政职务。

因此,直到今天,郑榕依旧是一个既没有行政级别、也没有演员级别的表演艺术家。而且由于没有级别,所以郑榕在住房和退休费上,都没有能够享受到和他的身份、经历以及作出的贡献相当的待遇,工资一直很低。

而最令人不解的是,2007年庆祝中国话剧百年诞辰,表彰了100名为中国话剧作出过突出贡献的戏剧工作者,然而这份获奖名单中竟然没有郑榕的名字。这让濮存昕都忍不住为之打抱不平。

但我了解到的郑榕老师,从来没有任何抱怨或不满,剧院不管有任何事找他时,他都会高高兴兴尽职尽责完成,却从不向剧院提任何要求。各媒体排着队找他这位元老采访中国话剧历史时,他也都会极其认真地对待;接受记者采访时,他甚至会提前准备好小纸条,秘密记下哪一年、哪一日、哪个人、哪出戏,以防自己忘记,就像当年写演员日记一样认真。

他是我见过最谦虚的演员之一,他常自称为“人艺的一名小兵”,并说道:“我一生没做过多少事,只是经历了一些人生的风雨。我周围的人都比我成熟。我只能说,我是个幸运的人。话剧使我这一辈子生活得非常充实。话剧这个事业已经与我的生命凝结在一起了。它是我赖以安身立命之所在,是我生活的全部。”

永远留在人们心中的舞台

令人特别遗憾的是,今年也有几位人艺的老艺术家离开了我们:演了无数光彩照人的小角色、人称“龙套大师”的黄宗洛,新中国第一代繁漪的扮演者吕恩,还有当年为演《龙须沟》而一辈子都哑了嗓子的叶子。他们和已经辞世的林连昆、重病缠身久卧病榻的于是之等令人怀念的老艺术家一样,虽然不会再出现在现实中的舞台之上,却永远留在人们心中的舞台。

去年叶老百岁大寿,我有幸到她家中采访。她家所在的史家胡同20号,原为史家胡同56号院,正是北京人艺的诞生地,不少人艺人都居住于此。和叶老住对门儿的,就是北京人艺老艺术家金雅琴一家。叶老百岁生日时,性格爽朗豁达86岁的金雅琴老师还亲自登门祝贺叶老“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叶老当时笑得合不拢嘴,我还用手机为两位老人拍下了分享生日蛋糕的喜庆场面。那次采访叶老,让我吃惊的是,已经100岁的她不仅多年没生过病去过医院,连感冒都不得;而且每天都坚持阅读,会看四个小时的书或杂志,其中大多都是和人艺、和戏剧有关的内容。这就是人艺的老艺术家啊!

这些只是我和人艺老艺术家们接触的一部分亲身经历与感受,挂一漏万,但都让我获益良多。我忽然懂得,都说“戏比天大”,而戏,其实是由一个个人演出来的,而正因为有了伟大的人,才会有了比天还大的戏。 本报记者王润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