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塘:波荡云水通天下

2018-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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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天和号"纸行门雕 石塘镇上沧桑的小巷 走进上饶铅山石塘古镇的那日,恰逢东祝宗祠重修竣工庆典,阵阵锣鼓声惊醒了槐溪河的沉寂.来自各地的祝氏子孙盛装出游,请族谱,献三牲,祭祖先,好不热闹.凝视着青花瓷碗在130桌的家宴上飞快地转动,我一时恍惚,似乎又见"掬水捞云云在手,一帘波荡一层云"的景象.连四纸,石塘馈赠给世间的信物,如拈花微笑的唐代仕女,在水一方静静看着我. 曾经的浮桥被波光和阳光托起,曾经的船只逆流回归,曾经的青衣长衫沿着官圳且吟且行.往事越千年,应怜韶华瘦.

“天和号”纸行门雕

石塘镇上沧桑的小巷

走进上饶铅山石塘古镇的那日,恰逢东祝宗祠重修竣工庆典,阵阵锣鼓声惊醒了槐溪河的沉寂。来自各地的祝氏子孙盛装出游,请族谱,献三牲,祭祖先,好不热闹。凝视着青花瓷碗在130桌的家宴上飞快地转动,我一时恍惚,似乎又见“掬水捞云云在手,一帘波荡一层云”的景象。连四纸,石塘馈赠给世间的信物,如拈花微笑的唐代仕女,在水一方静静看着我。

曾经的浮桥被波光和阳光托起,曾经的船只逆流回归,曾经的青衣长衫沿着官圳且吟且行。往事越千年,应怜韶华瘦。

我的思念注定坚如磐石。

前方,群山将青裙曳入水波,痴等谁妙笔写意。

竹木舞蹈。泉溪流韵。“措手七十二”,如七十二般变化,演绎出数百年的风雅妖娆。

纸槽,是石塘的聚宝盆,也是石塘诗词一般日子的摇篮。石塘人围着纸的图腾,弹奏着自己的丝路花雨

明代万历四十六年(公元1618年)成书的《铅书》称:“铅山唯纸利天下。”而石塘纸业,以“品重洛阳”的美誉通行天下,成就了古镇江南纸都的地位。

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年4月版的《中国历史》如是写道:“明朝的造纸和印刷业有了很大发展。南方北方的造纸业都有造纸中心。仅江西铅山的石塘镇,就有纸工五六万人。”

漫步今日的石塘,触目可见纸号行旧址,庭院深深,娓娓诉说着往昔荣光。对于石塘的纸行,生于斯长于斯的老木匠卢志坚如数家珍:胜春号、天和号、松泰纸行、赖永祥纸行、王发记纸号、查安泉纸号、金鸿昌纸号、复生源纸号、裕康纸号、张万泰纸号、陈天宝纸号……老人年近七旬,爱好舞文弄墨,多年来为游客义务讲解古镇,乐此不疲。

据卢志坚介绍,石塘之所以成为闻名遐迩的纸都,与其地理环境密不可分。石塘地处武夷山脉北麓,属亚热带温湿型气候区,盛产毛竹,泉溪水资源丰富,造纸所需的石灰、植物纸药漫山遍野。发达的水运,则使石塘如虎添翼,直抵鄱阳湖,畅然出长江。自南唐保大十一年(公元953年)置镇以来,石塘手工作坊业便比较发达,至宋、元时期,印刷业迅猛发展,来自鲁、徽、晋、贵、赣各省的纸商汇集槐溪河畔,开槽造纸,商铺、会馆随之兴起,至明代万历年,一跃成为江南造纸中心和重要集散地,与松江的棉纺织业、苏杭的丝织业、景德镇的制瓷业和芜湖的浆染业并驾齐驱。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对纸业在石塘的表现有过多处描述,称“纸厂槽户不下三十余槽,各槽帮工一二十人”,指出“石塘人善作表纸,捣竹为之”。纸的芬芳,成就了这个“武夷山下小苏州”的妩媚容颜。

石塘的纸张品种并非单打一,而是“粗细不同,名色亦异”,有连四、毛边、贡川、京川、上关、毛六、毛八、大则、中则、黑关、厂黄、南宫、黄尖、黄表、大筐、小筐、放西、放簾、九连、帽壳等,达20余种,其纸敦厚而无筋膜,质地洁白柔软,防虫耐热,久不变色。明万历年间,石塘每年可产纸4500石,计1158.3万张,其中官府收购奏本纸30万张,其余纸张全部投放市场。历史上,石塘最为有名的纸张当推奏本纸、关山纸、毛边纸和京川纸。奏本纸以纯竹丝为原料,堪称手工纸之精品,供官员书写奏章之用。关山纸脱胎于竹丝和一季晚稻稻草,平滑细嫩,富有韧性,适宜习字、记账,在明清之际广泛用于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民国初期年销售额超过100万银元。毛边纸带有竹帘印记,极宜毛笔书写,常用于印制古籍和家谱。明代藏书家、刻书家毛晋遍寻天下后,对石塘的毛边纸钟爱有加,大量订购,并于纸边盖上“毛”字印章,用于刻印《十三经》《十七史》《津逮秘书》《六十种曲》等古籍善本,珍藏于常熟“汲古阁”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汲古阁板,至今流布天下。”京川纸薄如蝉翼,适宜儿童临摹,先畅销于湖北、四川,后风行于京津。

石塘纸虽好,却工序繁杂、用料精细、制作艰难。清代程鸿益有《铅山竹枝词》道:“未成绿竹取为丝,三伐还须九洗之。煮罢篁锅舂野碓,方才盼到下槽时。双竿入水搅纷纭,渣滓清虚两可分。掬水捞云云在手,一帘波荡一层云。”坊间则流传道:“措手七十二,一纸方荡成。”而纸张不同,制料方法也不一。在建于清乾隆十五年(公元1750年)的抚州会馆议事堂中,专门有资料对“千年寿纸”连四纸的制作技术进行了详细图解。一根竹子,经过砍、漂、洗、晒、沤、蒸、浆多重考验,如凤凰涅槃,最终以一张纸飞入帝宫王府、寻常人家。其间千锤百炼,其间多少汗水,其间昼夜辛苦,唯有寸心知。

数不胜数的槽块,从附近的山区如流水般涌入石塘。削纸工一手持铜板,一手边掀,随后,横刀运力,一折三叠,整顿成件。卢志坚精心作过统计,连四纸每刀98张,毛边纸每刀196张,关山纸每刀155张。刀与纸,像表演一场情深深的吻戏,寄寓着工人们的喜与忧。经过包装后,须在纸头打上红、黑两色的钤记,中间自上而下用红色印上“石塘”二字,左上角与右下角对称印有纸号、纸行的名字。一切就绪,静等良辰吉日。

船只,满载着石塘纸和云朵出发了。东路,顺槐溪河、铅山河而下,再逆信江运往杭州、上海;西路,则奔鄱阳湖而去,借助长江之便捷,往南远走湖广、南洋,往北奔赴京津,往东挺进芜湖、南京。桨橹欸乃,水路迢迢,“石塘纸张通天下”的大剧,一演就是四百余年。

每一座建筑,都留存着纸张的气息和芳香。

纸,赋予石塘一种不会朽去的灵魂。那些鲜活的劳作者,那些用纸张表达感情的商人,那些追逐船只放飞梦想的女子,组合成古镇的烟火表情。波荡水云,爱极人间日子

官圳清亮亮地蜿蜒于古镇,如一个“入”字形,逶迤出万千气象。

据《铅山县治》记载,明代嘉靖三十六年(公元1557年),知县陈坦命人于石塘筑堤,垒石宽2丈2尺,高1丈5尺,长160丈,人称“陈公堤”。万历年间,开凿南北走向的官圳渠,宽1至3米,长近2000米,集防火、灌溉、生活诸功能为一身。官圳从古镇南端的槐溪河引水入陈公堤,借助地势形成落差,清水潺湲,几乎响彻家家户户。每隔一段,即设有一个小埠头,浣洗衣物的身影随时可见。

219座明清建筑静静地守望于渠水畔。马头墙构成优美的天际线,渴望采撷碧空中的白云。这些建筑多以徽式为主体,融合了福建民居、江浙园林建筑风格,往往就地取材,将青石、麻石、鹅卵石和木材运用到了极致。坑背、阔板桥、宽街、查家弄、罗家弄、高义记弄、陈家弄、码弄、高井头弄、范家弄、天后宫弄、商会弄和潘家弄等街巷构成“三纵十横”的建筑格局,曲径通幽,骑楼古雅,画面精致,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感。

“日产白纸过万担,三湾码埠泊千舟。”石塘的建筑,离不开纸的贡献。

我沉迷于“松泰纸行”旧址的光阴故事里。这座地处中街135号的大屋,建于清代道光年间,为石库门,坐北朝南,前后四进,面积达680平方米。民国初期,建昌府人于松泰举家迁入石塘,买下此宅,创办“松泰纸行”。于松泰视信誉为生命,从槽工的制作选料和加工、嫩竹条的砍伐和沤制、削制工的验证和点数,莫不严格把关,确保质量。其纸张主要销往杭州、上海,对包装规格冠以不同的名称,如发往杭州的纸张成为“杭装”,每行块为6刀,每刀155张,发往鄱阳的“饶装”每刀则为195张。于松泰平常与家人、雇工同吃大锅饭,以蔬菜为主,花荤为辅,半月才“打牙祭”一次。经过长年累月打拼,“松泰纸行”脱颖而出,成为石塘纸业的佼佼者。如今,旧址里还住着人家。女主人热情地招呼我欣赏那宅内的门雕。昏黄的光线下,青石雕冷峻凛然,龙腾祥云来,凤鸟似乎在等待知音,它们见证了一个家族的奋斗历程,也目睹了石塘纸辉煌的情景。我默默伫立,想象那些与纸同呼吸共命运的身影,他们是古镇这艘大船真正的水手。

“天和号”纸行的门,应该是石塘的点睛之笔。清康熙四十九年(公元1710年),徽商与当地纸商集资创建了这家股份制商行,鼎盛时期,其运作资本在30万银元以上,总资产达百万银元。我迷恋于这座晚清重修的建筑门面前,仿佛在乡村的夜晚欣赏一出古戏。其大门乃典型的中西合璧建筑风格,从基座到拱门全部由青石构筑,拱券下的立柱被设计成一对花瓶,花瓶的各个部位雕刻着人物、花卉,神态、形态栩栩如生,似乎在纵情表达对烟火人间的眷恋。曾经车马喧嚣的大院内,如今任凭苍苔肆虐。我寻觅着那对名叫查声泉、查湘泉的鹅湖兄弟的身影。早早失去父母的他们曾经栖身“天和号”当学徒,诚实勤恳,吃苦耐劳,逐渐受到重用。在兵荒马乱的1937年,兄弟俩逆水行舟,毅然投资造纸原材料,创建“查安泉”纸号,苦心经营,使“鹅湖查安泉造纸厂”生产的纸张成为江、浙、沪市场上的免检产品。1956年,兄弟俩积极响应国家的号召,参加公私合营,纸厂更名为“联成造纸厂”。

坑背小巷深处,“赖永祥纸行”旧址静静地以沧桑的面容示我,墙身斑驳,记录着岁月的足迹。这座宅院建于清代嘉庆年间,砖木结构,前后三进,面宽26米,进深52米,面积达1352平方米。迈过石门槛,但见阳光透过天井,在青砖、粉墙上隔出昏晓的色彩。我的视线被那扇八角形石门吸引住了,青苔围绕四周,门楣上书写着“品重洛阳”,墨色已淡,却意蕴丰富。晋代左思一部《三都赋》令洛阳纸贵,石塘纸则以品牌行走天下。难怪有民谚道:“药不过樟树不灵,药不到建昌不齐,纸不到石塘不行,茶不到星村不香。”石塘人对纸张品质的看重令人肃然起敬,更让我刮目相看的是,1937年闽赣各路红军奉令下山在石塘整编时,赖永祥纸行老板赖宋儒热情地腾出多处房间作为新四军的住所,黄道、张云逸、谭震林、粟裕、饶守坤、曾镜水、刘文学等曾在此居住。开拔前夕,新四军向赖宋儒夫妇赠送了一方“千古怀仁”的匾额。

出码弄,便是静逸的槐溪河。船只追逐历史的涛声远去,唯留纸香于长空。(彭文斌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