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筠庭学生 阮筠庭:美的力量 可以照亮你的生命

每个溺水的人都会遇到神漂给他的浮木,阮筠庭的那根浮木是绘画。

绘画是阮筠庭找到的第一个感受确立自我存在的方式,绘画救了她,然后,穿过绘画的这片森林,她看到了其他山谷。有好多年,她精于磨练技艺,追求展现出众的画技和巧思,然而,对于自己在画什么,却没有觉察。那些年,她笔下人物眼神里无一不透露孤独,忧伤与渴望,渴望被接受、被看见,如同心的写照。

创作和教学工作,都是她自修的道场。最终,连她自己也没料到的是,多年来一直在抗拒与自我说服的拉锯战中存留下来的教师职业,是对许多问题的一个解答。她发现原来艺术创作的目的是探索真我与分享爱,而不是表现自己、收获赞美;艺术与生活从未分离过,自己最好的艺术作品,原来就是生活。如果这一刻生活不能流动,没有品质,那么这个艺术家也是假的。创作,不仅仅局限于会写一首诗,会画一幅画,创作可以是一切。

在独自穿过密林之后,阮筠庭笔下主人公的眼神变得清晰,不再朦胧,但依旧是美的,她相信美,信仰美,她认为真正的美中一定有爱。而且不只是爱波光粼粼的河面,也接纳充满腐殖质的黑暗河床。她明白,“有的时刻你将体验贫穷、匮乏、孤独、病痛,接纳对立的二元,因为有光就有暗。只有不排斥其中一面,你才可以两面都享受。”

曾经一位读者给阮筠庭留言说,自己曾经自残,手腕上布满了小刀划过的伤痕;后来,她在《月亮短歌》里看见一个不快乐、自我伤害的小女孩,被未来的自己所拥抱,未来的她对她说:“没事了,再也没关系了”。这个故事救了她,停止了自残,并终于遇见了爱的人,日子过的平稳中有起伏。留言的最后,她对阮筠庭说:感谢无论是月亮还是太阳,都会升起。

“临在”,你将会找到绘画体验的核心

心探索:你在自述中说“画画是你困苦童年中的一道光”。你的童年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的,为什么会给你如此沉重的烙印?

阮筠庭:我的父亲非常苛刻,有很严重的情绪问题,孩子会直接承受他的情绪折磨,而我又是一个非常敏感早熟的孩子。很早我就在思考自己是谁,存在是为了什么,人为什么会受苦。小时候拍照时被迫得对着镜头笑,都会让身为孩子的我有不被尊重的屈辱感,大人很多无意识的举动,对我是一种羞辱和伤害,我感觉到没有人看到真正的我,没有人听见我,而当我请求大人这么做时,他们会否定我的需求。

许多年后我终于明白,父母并非有意如此,而是迷失在自己的情绪和故事中,对自己在做什么缺乏意识,无法感知、也无法回应孩子当下的需求。多年来我在世间体会到的深深的分离和孤独感,直到学习了“临在”,这种孤独才得到了解答。

心探索:你经常提及“临在”,说说你对“临在”的体验和感悟。

阮筠庭:我们可以把当下和头脑比喻做两个不同房间,而你只能同时立足在其中的一个房间,你要么是处于自己头脑中,要不就是处在临在当中。“临在”是活在当下这一刻,完全出离头脑的世界。你可以跟一棵树临在,也可以跟一种情绪临在,可以跟内在的感受、呼吸临在。

其实不管你知不知道这个词,每一个人在一生中多少都有一些临在的经验,当我们看到一副美得令人窒息的画时,当我们看到婴儿的微笑,一朵花,或是美丽的宝石时,有一瞬间我们的头脑停止了,感到完全寂静,没有了任何思绪。在我的课堂中经常有同学回忆起自己的人生中有过某些奇妙的瞬间,比如在一次淋雨中体验到的巨大的宁静和感动,与世界相融了的感受,事实上当时的她是非常临在的。

在最近的课上,我让学生与植物倾听和沟通,后来一位同学分享她在一棵灌木底下,感到整个树像一把巨伞、一个王国一样保护着她,让她感到深深的爱和被爱。当我们头脑寂止时,我们可能感受到周围不同层面的真相,感受到很多神圣,这会是一种真实的感知,而不是书上的一句美丽的话语。

临在有不同的层次和维度,有深层的临在,有较浅层的临在。当我们处于当下时,并不是每一次你都会感到光与爱,或是看到什么奇妙的图像,有时你看到的真实世界非常平常、没有什么特别,但是会有一种始终的宁静伴随着你。

以我的经验来说,和美好的东西临在会容易一些,和困难的境遇临在,会更困难一点。因为我们非常习惯用思考来逃离当下的痛苦感受,无论是身体的还是情绪的。这就好像当我们在海上航行,遇到飓风时,我们能不能将锚扎得更深,让自己的核心非常稳定,让船在风浪中保持平衡,时刻保持觉知,知道自己方向在哪里,这是一种更大的考验,这有赖于平日的修行。

心探索:画画是不是一种更容易体验临在的方式?

阮筠庭:你可以在任何活动中临在,但是如果你全然处于当下,你画画体验会好的多。静坐和跳舞也是一样,你也可以在头脑里静坐和跳舞,一直打妄念,但是你不会太享受。也无法体验其中的精髓。我自己很喜欢即兴舞蹈,有一天我发现,如果你不去控制自己,只是跟随音乐,跟随自己内在的能量流动,你的身体就是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动作,在这个音乐中,在这一刻,其实只有一种动作的可能性,没有其他的选择,所谓其他选择都是你用头脑去算计的,比如,嗯,现在我应该表现的特别优美,我现在该展现我的特技了……但如果你只是跟着身体走,此刻它只有一种方式去呈现你内在的韵律。

在临在的状态中跳舞或画画,做各种艺术表达,可以让我们有超凡的表现,你不会被头脑中的概念束缚,也不会被过去的技巧与记忆所引导。在这种状态中,我们可以通过艺术表达的方式释放掉压抑的情绪和能量,令自己达到整合。注意,是释放不是发泄,一旦把这些压抑的痛苦情绪真正的释放掉,它便不会再像地下的苦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渗透进你的生活了。

画得好,并不重要

心探索:听说你上课教的最多的并不是技巧,而是关注内在?

阮筠庭:我一直不是一个侧重技术的老师,技术只是一个辅助的层面,是副产品。有时我在美术学院上课一整堂都是自我探索,新来的同学们就会困惑了,老师你不是要教photoshop吗?怎么还在讲人生?哈哈……后来大家就接受了。并且时常有已经毕业的同学回应给我,后来发现,画外的东西,对于工作中的自己其实要重要的多。

因为我真切地感受到,教育是认识自己,解除不实的部分,发现真实的内核,才是更为重要的。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我教的是心法,是如何出离头脑的方法,而不是在大家已经足够复杂的头脑中,增加束缚。多年来在美院教书,大家都受过专业训练,也觉得高超的技巧是特别重要的。但是以我自己的经历来看,技巧太简单了,只要你努力,技术一定会增长。然而还有一些更为重要的东西,不是单凭训练可以习得,你甚至找不到入口在哪里。

心探索:我是三年前因为抑郁症开始画画的,对我来说,画画带给我最大的改变是意识上的,而不是技术上的。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不会画画,只会写字,画画跟我无关。而现在我觉得每个人都可以画画,都会画画。类似我这样的普通人有很多,画画其实可以成为撬动他们生命活力的一根杠杆。

阮筠庭:你说的这一点也是我做工作坊的初衷,我感到其实更多的人,需要的甚至不是技巧,而是鼓励,狠狠的鼓励。坦白讲,我对画得很好的学生并不热衷,因为我并不看重技巧。而且技术很好的同学往往更为固着,为自己所拥有的束缚,反而不如技巧差的学生敞开。

我能理解这两种状态,因为我自己对画不画得好这件事情,曾经非常在意,多年来一直在提升和展现自己的技巧。直到有一天,一位在日本非常资深和厉害的编辑(他曾是《圣斗士星矢》的责编)对我说,“你的技巧,对于漫画来说已经有点过好了。”我被这句话点醒。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努力证明我能画好。然而,这种“好”甚至变成了创作的一种障碍。

然后,当我放下了这件事,就画了《春晖》这个故事里。我的画风改变了很多,应运这个故事的需求,因为它着意表达的是故事的内涵,是深深的,人与人之间的理解,而不是美感,或是女主角多有吸引力这件事。你会看见我画的人物的眼睛甚至只是一个点。

如果换作从前,画眼睛,我会强迫症似地画上眼线,上眼线还要分内外两个眼线,眼睫毛侧面还要有高光。因为我个人有一种非常细腻的能量,会不断的渗透,无法克制的去微调那些细节,但这个故事并不需要这些细节。

需要能量的地方,并不在画面。我用这个舍,把自己解放出来。这个改变让我思考,对于创作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之前我一直在试图证明我可以画得很好,这重要吗?对谁重要?创作者还是读者。现在对我来说,创作更重要的是我为什么而画,我传达出来的故事对他人的生命是不是一个分享,一个礼物?我要分享的到底是什么。

心探索:技巧就像一把双刃剑,对于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需要这个载体来表达自己,但掌握了技巧的人又很容易受限于此,他可能会画得很正确很像很好,但并不打动人。

阮筠庭:除非你遇到一个非常好的老师,否则我们所受的所有美术教育都是在给你增加越来越多的东西。“为学日益”,当学了很多概念掌握了很多技巧之后,很不幸的,你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活着了。因为你头脑里累积了太多矛盾的路牌与标准,你永远都做不对。

并且在底层你有一个信念:我不够好,我有的还不够多,所以我要非常非常努力。但是不管你怎么努力,都还是觉得自己不够好,因为头脑永远都在比较,都需求更多。在你的故事里,你永远都找不到圆满的感觉。

心探索:很多人在幼年被打压之后,就再也没机会开启自己的艺术潜能了。对于那些从小带着“你没有天赋”这个烙印的人,怎么去辨认出自己被埋藏的那粒种子?

阮筠庭:微博上经常会有人问:我学的是法律(或是会计,或是……)但是我从小爱画画,你说我现在开始画画迟吗?再比如,我一直在学的是法律(或是会计,或是……),你觉得我现在考艺术研究生行吗。这个,我怎么能回答行或是不行呢?这个答案在你心中,或者说,你必须要去冒险起码走一步,然后,你会感受到下一步,你想怎么走。

关于美这颗种子,我相信现在我们这个社会大家所从事的职业里,真正适合或者说天命是从事艺术创作的人其实要多得多。

这颗种子,这个召唤,不管你现在做什么职业你都会听到;你曾经被歪曲、或者隐藏的那部分自己,那些愿望,都会不断地在枯燥的日常生活中渗透出来,像泥土下面的小苗一样挣脱出来,向你呼喊。如果你比较敏感,你会听到这些声音,即使你很麻木,完全放弃了身体的连接,你仍然能感受它带给你的痛苦和骚动。

心探索:但特别关键的一点是,你只是听见了,还是寻着那个声音去开始行动了。

阮筠庭: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做工作坊的原因,我想接触到真正想要走这条道路的人,而不是被家长送到这条路上的人。你有没有绘画的基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不是有很强烈的决心,而且已经抬腿迈出了第一步。当你迈出来了,其他的都是助缘。我希望把自己的能量留给有准备的人。

心探索:你的绘画艺术工作坊,对绘画基础有要求吗?

阮筠庭:没有要求,只要你有手就可以。我办工作坊的目的也并不是让大家画得更好(你确实会比以前画的更好,但那只是副作用),而是让你有一个机会去探索自己,学习怎样表达自己,怎样和身体感受、和直觉连接,让你有勇气去做真实的自己,去冒险,去尝试各种可能。

像个孩子一样,孩子是最接近艺术家的,因为他非常的当下。比如你今天想玩泥巴,那你就去玩泥巴,你允许自己玩泥巴,明天你可能觉得不想玩泥巴了,我想用水在地上画画,那么你就画。所有这些都是艺术表达,艺术创作并不局限于一定要画出一张很漂亮的油画。

心探索:就像你说的,人人都可以是艺术家,人人都可以艺术地生活着?

阮筠庭:对,艺术家的生活方式是一种接近孩童的,非常即兴和创意的、玩乐的、享受的,而不是成为生活的奴隶。

美是一种疗愈

心探索:绘画具有意想不到的疗愈作用,其实就是因为它是一种看见自己的方式,就像你说的能够面对自己?

阮筠庭:看见真相就是疗愈的开始。艺术表达会让你看见真实的,潜意识的部分。而且它不仅能让你更坦诚的面对自己,还能帮助你把内在的情绪能量释放出来。此外,我们每个人都要很多创造力需要解放,就像食物堆积在肠道内会便秘,你一直压抑自己的创造力,不去理会它,也会便秘的。

这就是为什么很多女孩会不停地买买买吃吃吃,或者赶紧找个男人爱一场,因为她无法处理体内的这种不舒服,能量的骚动。其实这些都是对内在能量需要整合的转移或是压抑。买东西,常常是我们无法自己活出有创造力的生活的一种廉价的代替品。只要钱就可以,多便宜。

心探索:艺术表达可以让我们的能量保持一种流动的状态,就像活水一样,是有生命力的。

阮筠庭:是的,不论画画,还是任何一种艺术形式,都是一种示范,告诉你怎样流动。你可以在这个当中练习流动,当你足够放松和信任,能够跟随这种流动的时候,你就可以在生活中,在工作中,在亲密关系里跟随这种流动。一旦你跟神赋予的创造力接通,你会拥有超越头脑聪明的智慧。你会体验到,活在当下带给生活的力量和勇气、以及超凡的品质。

心探索:我所理解的你刚才说的“神”,其实是自己的本性,是源头的智慧。而艺术是与神对话特别好的一个方式。

阮筠庭:李尔纳•杰克布森(Leonard Jacobson)老师曾说过一句话:当你给神以真诚,神还给你的是真理。

心探索:画画必须真诚。记得画家yoli在《画画,是一个必须诚实的事》里写道:“当年的我无法在画中面对自己,所以暗自逃离了,美其名曰要去体验不同的生活,归根结底却是我不足以诚实地去面对我自己。”

阮筠庭:我非常理解这种情况,因为我自己也戴了很多年的面具,我了解这里面的恐惧——害怕被拒绝,害怕被评判。从小的成长经历让我们展现真实的自己变成了巨大的冒险,因为周围有很多评判,深具伤害性。真实地坦白自己,你很可能得到的不是接纳和爱。

但是作为艺术家,或者说,对于一个勇于活出自己的成人来说,这样的勇气是必须的。此外,你的艺术创作并不一定是要给所有人看的,有可能你只是为自己而做,有可能你是为神做的,是你跟神之间的一个对话,一个坦白。在课堂上,我支持大家营造一个温暖安全的小环境,鼓励大家去尽可能真实的表达自己,这是一个对世界的模拟,让学生一点一点建立起信心和勇气。

心探索:你开微信公号发的第一篇文章是关于对美的相信,甚至可以说是信仰,是什么让你觉得美具有如此大的力量?

阮筠庭:我觉得美对世界是一种疗愈,它有救赎的力量。记得看过一篇文章,讲的是纽约一个非常成功的理发师,每星期六都会在街头给无家可归者理发。经他理发之后的每一个流浪汉,对自己都有了一个重新的审视;有一个男人哭了,他说我从没想到自己还可以这么体面;在墨西哥,有十个玩涂鸦和摄影的少年花了五个月的时间,用手中的画笔将一片败旧破落的贫民窟焕然一新。

这些故事让我很感动,让我感受到,当一个人手中握有创造美的力量时,他应该对此感到敬畏,谨慎的运用这些力量。

如果你拥有创造美的能力,要知道这是神赋予你的,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被开发出这些潜能。你可以以此为个人谋求权力,也可以选择用这个力量去照亮世界,去慷慨地给予,予他人尊严和爱。其实美就是爱的表达,是一份礼物,可以让一个人备受珍视,感到被尊重与荣耀。美的力量,可以照亮一个人的生命。

在这个世界也许有很多人受困于生活,在精神上活的贫乏,他们在工作,然而没有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没有施展自己的个性与创造力,生活中缺少美,缺乏爱的滋养。我希望鼓励普通人通过绘画去追求内心的召唤,去爱自己。

通过亲近美、创造美,令自己更接近真实,过身心合一、内外和谐的生活。画画或是艺术创作只是一个起点,当一个人可以通过画画这件小事,一点一滴的改变,一步一步的迈出去,让自己流动起来;在自己的小小创作中,尊重自己的每一个直觉,荣耀自己的每一个梦想,跟从自己内在的声音。

如此,你将会在更大的选择上,有更广阔的视野,看到原来自己不只有一个选择A,还有BCDEF……这个世界如此广阔,还很多道路可供选择,并且,你敢于去选择,去实践真正的自己。

你的快乐,是对这个世界的最大贡献。

出版漫画作品《绘羽》、《画夜》、《空色彩虹》、《月亮短歌》。导演独立动画电影《白蛇》入围2007法国Annecy国际动画电影节、德国斯图加特国际动画电影节、蒙特利尔《中国当代电影回顾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