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善续的儿子 解玺璋:我的朋友韩善续

2017-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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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有几年没见过韩善续了,听说他得了糖尿病,在家休息,很少出门.忽然收到他去世的消息,还是很震惊.我和韩善续是三十年的老朋友.在北京人艺这片群星璀璨的天空中,老韩算

有几年没见过韩善续了,听说他得了糖尿病,在家休息,很少出门。忽然收到他去世的消息,还是很震惊。

我和韩善续是三十年的老朋友。在北京人艺这片群星璀璨的天空中,老韩算不上耀眼的角色。这倒不是因为他一直在演小人物,也非所谓“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便可以提升他的地位。这里涉及诸多因素,不待细说。我们所以走得比较近,主要是他随和,好接近,容易说得来。

他是北京人,生在天桥东北隅一个叫西草市的小巷里,父亲是一家小饭铺的掌柜的,北京人管这样的小饭铺叫“二荤铺”,买卖不大,只卖斤饼斤面,捎带点儿酒菜儿。这样的生活背景和经历,为他创造城市底层市民的各种角色提供了坚实的生活基础,同时也限制了他在舞台上的发挥和创造,虽然他一生饰演的百余个角色也不都是底层市民。

1958年,他考入北京人艺。那一年他21岁,正当青春年华,对自己的未来有很多美好的想像。我见过他年轻时的照片,长得浓眉大眼,嘴阔额宽,梳一分头,是很精神的。三年后,他独立完成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舞台形象,《乘风破浪》中的金福忠。

1978年,北京人艺重新挂牌,名剧复排接踵而至,韩善续的机会来了,他先后在《蔡文姬》中饰右贤王、《茶馆》中饰伙计和魏福喜、《悭吝人》中饰雅克大师傅、《日出》中饰王福生、《雷雨》中饰鲁贵;新排剧目中也常见他的身影:《王昭君》中饰过苦伶仃、《为了幸福,干杯!

》中饰过胡科长、《公正舆论》中饰过马诺列斯库、《贵妇还乡》中饰过男人甲、《不尽长江》中饰过李风才、《过客》中饰过老翁、《车站》中饰过马主任、《红白喜事》中饰过申四叔、《小井胡同》中饰过水仨儿、《夜店》中饰过石敢当、《今晚照常演戏》中饰过赫本托夫、卡洛申、《太平湖》中饰过舅舅、《田野……田野……》中饰过八老爷子、《鸟人》中饰过百灵张、《旮旯胡同》饰过何吉、《北京大爷》中饰过申绍山等,其中尤以《天下第一楼》中的罗大头为他赢得的声誉最高,也最为他所动心。

▲ 韩善续扮演过的角色

至今我还记得,看过《天下第一楼》首演之后,我们约了采访,地点就在东西他家附近的一个小馆,我们边喝边聊。“罗大头这个角色简直就是为我韩善续写的,”他说,“当时我一听说小何(冀平)写了一出表现‘勤行儿’(旧时对饮食行业的称呼)的戏,心里就一阵激动。

”老韩那种因激动而抑制不住的怦然心跳感染了我,我们碰了一下酒杯。“为什么?”我问。“当然和我的出身、经历有关啊。”老韩出身“勤行儿”,对这一行总是有感情的,而真正写“勤行儿”,为“勤行儿”树碑立传的戏又很少见,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其实,韩善续最初看中的是剧中第一号人物——“福聚德”老板卢孟实,“一看剧本,我就对卢孟实这个人物感兴趣,我觉得我能理解他,也能演好他。”但是,人家卢孟实可是个漂亮小生,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韩善续和卢孟实都不大般配。于是,导演夏淳把烤鸭师傅罗大头派给了韩善续。

“开始我还不大乐意,后来读了剧本,我还真喜欢上这个人物了。”那天他对我说,“这样的人物我见得太多了,当然不是烤鸭师傅,但厨师傅我的确见过不少,我们家从前就用过这样的厨师傅。”韩善续的这番表白显示出长期流行的表演理论对他的影响。这种影响之深刻,就表现在他自觉地把生活中的某种相似之处和角色的规定性相对照,相信生活经验可以作为基础支持他的创作。

我想起几年前在一次采访中他就曾对我说过:“我这点玩意儿,还不是从生活当中抓挠出来的吗?离开了生活,我是不可能有什么作为的。”那时他刚刚在《今晚照常演戏》中塑造了两个不同性格的人物,一个是有些市侩作风的小旅馆经理,一个是集体农庄的农艺师,两个人物都被他演得活灵活现。

“这两个角色都是外国人,可你演得不错,这时,生活如何帮助你成功呢?”我问。“其实不在乎角色是哪里人,”他说,“我们人艺从来是把外国戏当作中国戏演,把外国人当作中国人演,这恐怕是可以看作是我们的一个传统吧。

像卡洛申这样一个外省地方上的小旅馆经理,我正是利用了几十年生活阅历中积累的形象素材,丰富了这个人物的性格特征。我为他设计了花布齐头大裤衩儿,以及大段的北京味儿的道白,这一切自然都是从我的生活经验中来的,而且也符合作者关于这个人物的设想和要求。”

现在,生活打算再一次支持韩善续。恰恰是深厚的生活积累,使他一下子就理解了罗大头。在这个意义上,罗大头是幸运的,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十分称职的“替身”;同样幸运的是,韩善续也听到了罗大头的召唤。这是罗大头以其文化和性格的魅力对于一个敏于感应的心灵的召唤。从此,这一声召唤之于他就成了审美创造中的一种刺激、引发冲动的驱力和灵感的不竭之源。

他这样描述和解释刚刚结识或曰刚刚发现的艺术的“自我”:“他是个活生生是有血有肉的立体人物,他有手艺人的劣根性,吃喝抽赌吹,样样都好;仗着有手艺,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到关键时刻拿一把,显得比东家还硬气。但这个人又很讲义气,有正直的秉性和敬业的精神,尽管他毛病很多,缺点很多,可绝不希望别人说他烤的鸭子不好。

现在说是有责任心,过去说是不能砸了自个儿的牌子。对徒弟,他要求很严,饭庄子办不好,他也着急,这是他可爱的一面。尤其是出事以后,他并不因为和卢孟实有过节就把事情推给卢孟实,侦缉队来抓人他首先出头顶着,表现出一种正气。”

接戏以后,韩善续仍然按照剧组要求到烤鸭老店“全聚德”体验生活。在这里,他很快就熟悉了烤鸭制作的全过程,从宰生、退毛、充气、晒干、浇糖、上油,直到上炉烤,都看了,都学了,还结识了许多老一辈和小一辈的烤鸭师傅。

▲ 韩善续

如果说韩善续的家庭背景、社会背景使他把握了罗大头的神气,那么,深入生活这两个月则使他把握了罗大头的形态,后来我们在舞台所见罗大头最初的形象,就来源于此。他的大脑袋剃得精光锃亮,胡子刮得露出了青茬儿,身上穿着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白布半大褂子,黑裤子,灰围裙,肩上搭一条手巾,腰里挂着烟荷包,手上拿着一杆大烟袋,说话嗡嗡响,笑起来声震屋瓦,平时脖子老梗着,挺胸,爱皱眉头。

说到这儿,韩善续特意补充道:“梗脖子这一条是导演夏淳的主意,最初我设计的是扬着脸,不大顺眼,夏淳说你梗着脖子,这个人的梗劲儿就出来了,一试,果然。”

由此我们发现,韩善续实在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他几乎注意到了罗大头作为艺术个体的所有细节,而恰恰是这些细节像精血一样注入了罗大头的躯体,使他成为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舞台形象。譬如说罗大头为什么一定要剃光头而不是留短发?韩善续摸了一下自己光光的头对我说:“光头在当时可是非常俏的装扮,让罗大头剃光头是想说明这个人并不是个老派人物,也好赶赶时髦;而厨子又是个干净的职业,不能让人觉出脏来。

”“又为什么让罗大头用烟袋而不是抽烟卷儿呢?”老韩解释道:“烟卷儿就太洋了,虽说罗大头好赶个时髦,却并非洋派,而用烟袋吊个荷包形象也好看。”

他告诉我,最初排练的时候,罗大头的一站一立很让他感到为难。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因为过去老饭庄子讲究“站碎方砖,靠倒明柱”,就是说,甭管堂倌厨子,上了班都得站着。那么,罗大头的站相如何呢?为此,老韩专程到“全聚德”,仔细观察老师傅的站相,他发现,人站得久了,往往左右两腿换着休息,而且自然是双手抱肩,肩膀稍稍倾斜,这样一来,罗大头这个人物的形象特征就被他抓住了。

说到这里,老韩感慨起来,他说:“您看,说起来这么简单,可找到这些东西经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呀,若干个方案,捏泥人似的,反反复复,才慢慢抓住这个人物的形象特征,使他鲜明起来,说创作艰苦,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吧。”

说起罗大头,韩善续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那天,我们聊了很久,一瓶“牛二”差不多见了底儿,他把每一场戏的处理都掰开揉碎讲给我听。我们喝得渐入佳境,聊得也渐入佳境。过了几年,记得是在《天下第一楼》演出超过300场之后,我们又聊过一次,没过多久,他就把罗大头手里的烤杆交出去了。那一刻他或许有些伤感,而时间长了也就释然。

罗大头虽然不演了,我们不时还能在其他戏里看到他的身影,他并没有离开舞台,偶尔还在银屏上露个面,日子就这么过去了。没料到他走得这么快,在他身后,是那些生气勃勃的舞台群像,这种想像中的奇异景观,引起我对往事的无尽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