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体张耀杰 张耀杰:与北大教授尚小明谈历史真相
历史研究的真相与谎言
兼谈北大教授尚小明
张耀杰
2016年7月28日晚上,我在西安的知无知已经简单讲过这个题目,有一些朋友在现场以及同步录制的现场音频里面,已经听到过。由于谌洪果只给30分钟时间,我当时并没有把这个话题充分展开。
我的这个讲座依据新书《喋血枭雄:改变历史的民国大案》的相关内容,主要分为三个方面:
其一,历史当事人的习惯性说谎。
关于中国历史上的历史当事人以及历史事件亲历者的习惯性说谎,我在《喋血枭雄》的绪论里面,专门引用了湖北革命实录馆在《呈副总统职馆开办以来情形并编纂办法及请催湖北军政府建设始末由》的呈请公文中的一段话,说是该馆所收录的辛亥革命首义人士的文献资料,"大都私人攘臂言功之作,求其以事系人,而以民族之进化、社会之发达为前提者,几如凤毛麟角之不易得"。
这份呈文的落款日期是1913年1月24日,距离辛亥革命爆发只有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大部分的辛亥革命当事人就已经在争权夺利、评功摆好方面不惜夸大和说谎,而很少着眼于整个民族和整个社会的前途命运。
关于湖北方面的辛亥革命首义人士的政治命运,郭世佑教授曾经采用过很形象的一个词汇:炒回锅肉。这些人都是排长、班长之类的下级军官,通过武昌首义突然间变成了政治爆发户。他们当上师长、旅长、团长之类的高官之后,便膨胀得把持不住自己,不仅在私生活方面贪污受贿养小老婆,而且在孙中山、黄兴、陈其美等人遥控指挥下一次又一次地发动所谓的二次革命、三次革命、四次革命。
其结果,大部分人没有死在所谓驱逐鞑虏的战场上,而是死在了汉族人杀汉族人的派系斗争之中。
比湖北方面的辛亥革命首义人士表现得更加恶劣的,是聚焦在上海租界高谈爱国和救国的一些革命伟人,尤其是沪军都督陈其美和替他充当帮凶打手的黄郛、蒋介石、王金发、王竹卿、应桂馨、刘福彪、吴乃文、姚勇忱、拓鲁生、陆惠生、陈策等人。他们或直接或间接地参与了针对陶骏保、陶成章、宋教仁的血腥暗杀。
比起辛亥革命的直接参与者,鲁迅和他的兄弟周作人、周建人,只能算是历史事件的亲历者和见证者,《鲁迅全集》对于许多中国读书人尤其是文学爱好者来说,直到现在依然比基督教《圣经》还要神圣。但是,《鲁迅全集》里面充满了小说化的虚构说谎。2008年我在台湾出版过一本《鲁迅与周作人》,里面考证过鲁迅说过的许多谎言。我在2014年出版的《北大教授与〈新青年〉》里面,也专门考证了鲁迅与周作人的一些谎言。
我个人认为,每个人都免不了会说几句谎话,关键在于说谎的人要敢于承认自己的说谎,而不是为了掩盖前一个谎言而不惜捏造无数个谎言,甚至于不择手段地打击报复追求真相、揭穿谎言的言论者。尤其关键的是,不可以出于奴性而盲目崇拜某个人,并且不允许别人揭穿你所崇拜的神圣偶像。在许多文学爱好者那里,鲁迅就是这样的一个神圣偶像。我在西安的知无知谈鲁迅时,热爱鲁迅的狄马先生,就明显地表现了他的不高兴。
我在《喋血枭雄:改变历史的民国大案》一书中考证出的鲁迅、周建人、周作人兄弟三人的连环说谎,与曾经的绍兴都督王金发有关。
1926年11月18日,鲁迅在《范爱农》中写道:"报馆案是我到南京后两三个星期了结的,被一群兵们捣毁。子英在乡下,没有事;德清适值在城里,大腿上被刺了一尖刀。他大怒了。自然,这是很有些痛的,怪他不得。他大怒之后,脱下衣服,照了一张照片,以显示一寸来宽的刀伤,并且做一篇文章叙述情形,向各处分送,宣传军政府的横暴。"
1981年版《鲁迅全集》在关于"报馆案"的注释里,纠正了鲁迅的明显错误:"指王金发所部士兵捣毁越铎日报馆一案。时在一九一二年八月一日,作者早已于五月离开南京,随教育部迁到北京。这里说‘是我到南京后两三个星期了结的’,记忆有误。"
《鲁迅全集》的注释没有指出的是,鲁迅在"报馆案"里面更加严重的错误和谎言,是说孙德清(又写作德卿)的腿上被刺了一刀。而在事实上,当年的报纸明确介绍说,作为《越铎日报》重要出资人的孙德清,是腹部被刀砍伤,经过当地名医及时救治才保下了一条性命。《越铎日报》新婚不久的员工葛星驰,因医治无效死亡。
鲁迅去世后,晚年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抄录了三弟周建人的回忆文章《略谈关于鲁迅的事情》,其中将错就错、以讹传讹地把王金发卫队血腥报复《越铎日报》致使1人死亡、10多人重伤的恶性事件,轻描淡写地演绎成了一场滑稽闹剧:
"后来那报馆被兵士毁坏了一部分,孙德卿大腿上被刺了一尖刀,但并非要害,伤亦不重。这也许是三王指使的,也许是王金发自己的主意,即使是他的主意,比之于后来军阀的随便杀人,实在是客气得多了。孙德卿被刺伤后,想要去告诉各位朋友,并且预备把伤痕照了相给老朋友去看。
但是很为难,因为身体大而伤痕小,……鲁迅接到照片,拆开来看时只见赤条条的一个孙德卿,不看见伤痕,不觉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发痴了,等到看了他的说明,才知道原来是这样一件事情。"
认真考证一下中国近现代历史,许多历史事件的叙述,就是像鲁迅、周作人、周建人兄弟这样,通过将错就错、以讹传讹的连环虚构和层层加码,被合谋编造出来的。
其二,蒋介石暗杀陶成章的以讹传讹
回顾历史,陶成章案其实是蒋介石奉献给党魁孙中山的一个投名状,用蒋介石自己的话说,他受到孙中山的赏识并且最终成为接班人,是从陶成章案开始的。正是围绕着陶成章案的反复说谎,蒋介石为自己充当国民党政府的最高当权者提供了一种并不合法的合法性。杨天石等人显然不明白这一点,他无论查阅了多少文献资料,都不能够得出一个真实的结论。
其三,宋教仁案中的吴乃文。
关于宋教仁案的历史反思,应该是从海外学者芦笛开始的。
芦笛连续写了几十篇文章,指证是陈其美以及孙中山谋杀了宋教仁,但是,他所有的论述,主要是基于推理而不是基于文献证据的重新发掘。在芦笛之后另有许多人围绕宋教仁案进行考证和反思,我算是其中之一。但是,我与这些人的切入点是明显不同的。
我是在研究洪深的过程中意外发现了洪述祖的一些材料,通过洪述祖接触到了宋教仁案。我写完宋教仁案的初稿之后,放了两三年的时间没有出版,因为缺少一个把相关证据贯穿起来的关键人物。突然有一天,我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吴乃文,只有这个人才能够把整个宋教仁案重新激活。
吴乃文是陈其美的谍报科长应桂馨的一级科员,应桂馨到南京大总统府担任孙中山的卫队司令和庶务长期间,吴乃文成了谍报科的实际负责人,专门为陈其美收集情报和绑架勒索。1913年3月20日晚上,是吴乃文、冯岳军、陈玉生几个人带领武士英来到上海的沪宁火车站,从背后开枪击中宋教仁的。
第二天,又是吴乃文伙同陆惠生、张秀全、拓鲁生、王金发等人,安排王阿发到公共租界举报应桂馨的。陈其美要是当真想侦破宋教仁案,他最应该抓捕的,显然是吴乃文而不是应桂馨。
当年的公共租界公开发出传票,要求中国政府的司法机关协助抓捕吴乃文、冯岳君、陈玉生等人。雷厉风行地协助租界方面抓捕了武士英和应桂馨的陈其美等人,却再没有采取相应的行动。已经在镇江被抓捕归案的陈玉生,也没有依法移交给公共租界,而且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这一切足以证明,幕后操纵宋教仁案的只能是在上海控制着军警和黑道势力的陈其美,而不是远在北京的袁世凯、赵秉钧、洪述祖。
北大历史系教授尚小明借着所谓的批判历史虚无主义的东风,曾经接连写过几篇文章,点名攻击袁伟时先生和我本人。尚小明的文章我简单看了一下,他通篇都在纠缠某些历史当事人虚构说谎的事后回忆,却一直没有看懂我研究宋教仁案的真正突破点,就在于重新发现了吴乃文。
当然,也有可能是尚小明看明白了却故意搅混水、挑事端。袁伟时先生接连写了三篇长文章驳斥尚小明,我个人觉得精神可贵、效果欠佳。一位80多岁的老人,与政治正确的尚小明纠缠某些第二手、第三手的历史资料,实在是浪费生命。
我所在的一个历史群里有尚小明的学生,他看到我针对尚小明的一些批评,就表现得很不高兴,说是他们的尚老师讲课讲得很好的。我回答他说:当年的郭沫若、张春桥、姚文元、冯友兰、吴晗、范文澜这些人,不是都很有才华么?不正是这些有点才华的人,在政治运动当中积极主动地充当了出卖灵魂的打手鹰犬急先锋么?
我这个人记性不好,先写这么多算是备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