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中星现在怎么样了 冀中星的夏天

2018-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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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冀中星小时,好武.他生于1981年,成长的年代,没啥娱乐.老家鄄城,位于鲁西南,千年古县,离"孔孟之乡"济宁近,又挨着"水浒故里"梁山.郓城,民风古朴,又有尚武之气.晚上喝完汤,没事了,就在家里"瞎练".院子里垫上了土,月亮很明地挂在天上,爹坐在一旁,他就开始"噼里啪啦"地练武.练折腰,身体弯成弓型,手放到地上,能走上几步;练倒立,练了好几回,可惜没练成,但劈个叉,没问题;鲤鱼打挺,都不叫个事.他喜欢看画本,看古代的武侠书

冀中星小时,好武。他生于1981年,成长的年代,没啥娱乐。老家鄄城,位于鲁西南,千年古县,离"孔孟之乡"济宁近,又挨着"水浒故里"梁山、郓城,民风古朴,又有尚武之气。晚上喝完汤,没事了,就在家里"瞎练"。院子里垫上了土,月亮很明地挂在天上,爹坐在一旁,他就开始"噼里啪啦"地练武。

练折腰,身体弯成弓型,手放到地上,能走上几步;练倒立,练了好几回,可惜没练成,但劈个叉,没问题;鲤鱼打挺,都不叫个事。

他喜欢看画本,看古代的武侠书,《三侠五义》《小五义》《七侠五义》之类。像那时的少年一样,他也有个侠客梦。谁不想当个英雄,行侠仗义呢?遇到事情了,就想找个公平。

下午4时,村子里很静。像鲁西南其他的打工村庄一样,7月底的鄄城富春乡冀庄,人烟稀少。偶尔,一只小狗从一扇门里跑出来,叫了两声渐渐跑远。天气燥热,像有火泼在大街小巷,高大的杨树荫影下,小巷墙角的杂草、马蜂菜、一排葱、几棵花,都晒得蔫了吧唧的。只有杜牢子(音,鲁西南方言:蝉)精力旺盛,叫声铺天盖地。

冀中星赤身躺在床上,说着往事,恍然如梦。毯子之下,他曾经无比灵活的腰身,自肚脐以下几厘米处,全无感觉,不要说鲤鱼打挺,他连站都站不起来,翻个身都很困难。他似乎已当不成侠客,不但无法行侠仗义,甚至在自身遭受伤害时,也无法找到公平。

在杜牢子令人烦躁的叫声中,他继续聊着往事,田园牧歌一般,只有偶尔高起来的语气,才暴露出内心的悲愤与挣扎:

"杜牢子的幼虫叫爬擦,头几年,在院子里睡觉,爬擦能爬到床上来了。以前,家家养猪养羊养鸡,羊是青山羊,猪是黑猪,鸡是老笨鸡;后来,来了波尔山羊,来了黑猪、肉食鸡,流行了很长一段时间;但现在,人家说还是青山羊肉好,不膻气;黑猪,肉香;老母鸡,有营养……"

那些都是多年前的事情了,遥远得,像他喜欢的古代一样,那时候生活平静,他还能走路。但似乎一转眼,那些都过去了,只有他的时间停住了。

37岁的他,除了早期还能坐坐轮椅之外,已经在床上躺了13年。

冀中星生于贫寒之家,家中三兄妹,小学没毕业,就在家干活。16岁,他出来打工,辗转北京、天津、内蒙等地。成年的他,在乡亲们印象中,身高1米75多,体重130多斤,瘦高个,模样不孬,是个老实孩子。

2002年,他21岁那年,娘因病走了。第二年,他去了东莞打工,先在工厂里当普工,后来开了摩的。2005年6月28日晚上,他在东莞厚街镇拉客,被警车追赶,命运由此陡然改变。据新华社报道,乘客龚涛(化名)2013年致信东莞市公安局,描述了事发经过。

信中说,他搭乘冀中星的摩托车进入新塘地段时,发现后面有辆警车。冀中星看到后加速行驶,警车紧追。"冀中星车速很快,转了几个弯后开到了一条断头路。冀中星掉头从右行驶,警车也掉头追了上来。前行几秒钟,一个治安员站在路中间,旁边停放着一辆治安专用的摩托车,治安员手中不知拿着什么东西向冀中星的车前方砸来,冀中星把车绕了一下,没有砸中。

过了一小会儿,前面右手边出现了四五个手持钢管的人。冀中星于是向左前方行驶,不料左边路旁也有三四个手持钢管的人。

"一名治安员上前抡起钢管朝冀中星的方向打来,也不清楚打到了车还是打到了人,当时车倒人翻。三四个治安员冲上来往我身上乱打,我看见另外三四个去打冀中星。他的头、手、脚都被治安员用钢管暴打,衣服裤子全是血。后来听到一个声音说别打了,他们才停下来。"

而在2013年7月,东莞市政府通报他的事情时,是另外一种版本:经法院审理查明,2005年6月28日凌晨2时至3时,冀中星在厚街从事摩托车载客,行驶至新塘村治安队门口附近,与在路上巡逻的治安队员陈汉华、陈梅庄发生碰撞,陈梅庄因跳上花槽避免了受伤,陈汉华被摩托车撞上,与冀中星及乘客龚涛三人倒地,并相继受伤。

根据厚街公安分局解释,因整个案件过程没有其他路人及群众围观,至今仍没有证据证明治安队员殴打冀中星、龚涛的情况,故该案仍在调查中。

事发两三天之后,哥哥冀中吉赶到东莞,看到弟弟躺在病床上,上嘴唇塌了,浑身是伤,多处骨折,下半身没了知觉。冀中吉从老家带来了钱,医院才开始给弟弟做手术。治疗16天之后,冀中吉带来的两万多元钱花光了,老家的爷爷卖了几只羊,汇过去当了路费。冀中吉买了一张卧铺票,把弟弟带了回来。

冀中星像死人一样回到老家。2006年的法医司法鉴定称,他"双下肢截瘫和腰1.2左侧横突骨折,分别构成二级伤残和九级伤残,存在部分护理依赖和医疗依赖"。

24岁的年龄,就要和女朋友谈婚论嫁的时候,他瘫痪了。他不愿意耽误人家,主动提出了分手。但他咽不下那口气,要为自己讨回公道。

据《三联生活周刊》报道,在东莞时,哥哥冀中吉曾去找当地有关部门理论,但被推来推去。哥哥在当地找了律师,请求厚街警方以故意伤害罪进行刑事立案,厚街警方称这是交通事故,冀中星是在拒绝被查车的情况下,骑车不慎摔倒受伤。

2007年1月,冀中星委托律师向东莞市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要求厚街镇新塘村委会赔偿33万余元。当年7月,一审开庭,乘客龚涛出庭作证,证明冀中星是被治安队员殴打致残,法院没有认可,称龚涛在警方调查时,一开始说认识冀中星,后又改口说不认识,证词不可信。而在场的治安队员都称没有殴打冀中星。法院认为证据不足,驳回冀中星的诉讼请求。他提起上诉,又被东莞中院驳回。

此后,他在网上投诉和赴京上访中,度日如年。他不甘心事情就这样算了。

又一年夏天,2013年7月20日,他去了北京,带着用鞭炮药制成的装置,在首都国际机场散发材料,想以此引起社会各界对自己在东莞致残案的重视。警察到场处置时,他将火药装置从右手倒到左手时,"不知怎么就爆炸了"。他失去了左手,又被判刑6年。

冀中星是在2018年3月21日回家的。他在山东邹城监狱服刑,经过两次减刑,这天刑期满了。

那天,监狱的车先是开到富春乡里,家人找不到车来接他,人家索性把他送回了家。从乡政府往西走,两三里地外,一片树荫下,就是冀庄。冀庄是大庄,一千多人口,村民大多姓冀姓冯,冀中星家在村子南边。

一路上,冀中星看到,村里变化很大,小巷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很多人家盖起了两层灰色小楼。爹老了,没那么大的精神头了。第二天,哥哥从内蒙赶回来。哥哥也不像以前那样壮了,有点虚胖。在老屋前面,哥哥给他和爹拍了一张照片,他坐在轮椅上,轮椅往后仰着,他的两条腿耷拉着。爹在旁边扶着,愁眉不展。

刚到家那几天,天天有人来看他。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邻居们说起他,都透着惋惜:那么多人出去打工,就他一个人遭了这样的祸,娘也没了。要不出事,他早就结婚了。跟他一样大的,基本上都有两个孩子了。

来看他的还有外地人。他才知道,在监狱时,一个姓梁的广州大姐,一直资助他爹,还给他寄来了轮椅。他回家后,一个河南朋友给他寄来了笔记本电脑,一个叫王五四的网友,一个叫文建的北京画家,一个叫笑红尘的网友,还有不少人,先后资助了他。

记者也来了。五年前冀中星在北京出事,引起了全国的关注,也引发了粤鲁两地的新闻大战,广东东莞和山东鄄城各自召开新闻发布会,在他是否因殴打致残方面各执一词。当时,在冀庄,各种车子进了村,从村北一直排到村南,人乱哄哄地,街坊邻居们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也不知道是干啥的,都搞懵了。

这次人来得也不少。乡里村里的干部们也来了。有两个星期,每天都有三四个人来家里看着。这边也有人,那边也有人,记者来了,他们也不走,在旁边坐着,不时插句话。记者采访得差不多了,"走,走,先去吃饭",就把记者拉走了。

冀中星回家,在富春乡乃至鄄城县,不是小事情。

作为一个多次上访,在首都机场制造爆炸案的人,在目前中国的基层维稳体制里,冀中星无疑是一种不稳定因素;但他同时又是一个下半身瘫痪,多年喊冤的残疾人,怎么对待他,极其考验富春乡乃至鄄城县政府的执政智慧。

三四月份,鄄城县委领导带着相关干部们,在富春乡里开了相关座谈会。对于冀中星,干部们普通同情。富春乡党委副书记刘朝政对界面新闻记者说,"冀中星去广东打工时,是一个好好的小伙,回来时就变成了这样一个残疾人。咱退一万步讲,就算冀中星不老实,开摩的,但没杀人,也没放火,要查他,他没有配合,也不能搞成这个样子。"

2013年,刘朝政在乡里负责办公室工作,对当年接待记者的情况记忆犹新,冀中星出狱后,他在乡里分管信访、维稳等工作,全国舆论的关注再次让他感受到了压力:

"冀中星面对的记者太多了,他出狱以后,据不完全统计,全国有570多家媒体报道过他,当然有些媒体是转载的,有近30家媒体直接到乡里来采访。

"从俺这边考虑,一是对他本人照顾。他以后的生活怎么办?俺都做过研究,也和他沟通过。俺跟冀中星本人,跟他父亲,完全可以坐下来,非常坦诚地交流。他有啥情况,可以直接给俺说。有什么诉求,乡里尽量满足。

"再一个,从维稳上考虑,考虑到他过去做过过激的行为,社会上会有很多人关注他,也可能会有外界的偏激人员来煽动他,发泄对社会不满,俺很担心这个。作为抓信访的副书记,俺负责处理这个事,真不希望外界过多地打扰他,或者刺激他。碰上国家有重大活动时,俺真是睡不着觉,光怕有啥事,光怕出意外,每天都心惊胆战的。"

从监狱回到家,冀中星的腿已经不能打弯了。

以前在家时,爹经常给他的腿脚按摩,他还能坐在轮椅上,虽然坐上半天,屁股就搁烂了。在监狱时,他腰腿部的筋似乎收缩了,慢慢地,膝盖就不能打弯了。回家后,他几乎坐不住轮椅,只能每天躺着,吃喝拉撒全在板房里的单人床上。

他脸庞清秀,鼻梁高挺,留着青年胡,左前臂习惯性地枕在头下,那里自手腕上方已截去,由于不使用它,摸上去软绵绵的。被子下,他的身子皮包骨头,下面垫着尿不湿,铺着泡沫的垫子。瘫痪以后,他一年四季,不穿裤子。肚脐眼以下,越来越麻木了,使劲掐才有点感觉,下面几厘米处,就没知觉了。

由于大小便失禁,他的生活很是不便。肠道蠕动慢,大便没个准,有时候十几天没一回,有时一天两三回。大便时,没感觉,有时要靠爹戴着塑料手套扣出来。尿憋得狠了,就用腹腔往下压,爹用袋子接着。

板房里,冬冷夏热。板房是后来建的,家里的老屋,建于1986年夏天,年久失修,一下雨,就漏水。没办法,家里才搭了板房,30多平米。他刚回来时,天还有些冷,他抽筋抽得厉害,从右边腰部往上抽,晚上疼得睡不着。

白天也抽筋,有时,与别人正说着话呢,他突然握紧右拳头,手上使劲。别人不知道他在干啥呢,过一阵子,他说那是在缓解抽筋。有时候大抽,他坐起来,憋一会子,那个劲,比干什么活都累,还不能喘气,就等着,感觉过了很久,那个感觉抽上来,"哗"一下再落下去,他长长地喘出一口气,已经累得不行了。

也有时抽得厉害,实在受不了,他在右腰上面的骨头处快速地"胡拉"(鲁西南方言:摩擦),憋着气,不让抽筋的劲上来。时间长了,右边的骨架,似乎比左边的塌了下去,到后来,他都不敢"胡拉"了。

抽筋是咋回事呢?他曾经问过医生,有医生说,是神经断了,下不去。医生让他吃点钙片,但没啥用。

四月初,天越来越热。乡里来了人,把他家的老屋扒了。一个多月后,新屋子盖起来了,三间,和邻家房子一样,水泥色的灰房子,只是稍矮点,外墙上挂了红牌子,写着"农村危房改造试点工程"。  

邻居们把冀中星抬进新屋子。县长带着干部们来看他,安排干部们去买了蚊帐、台灯等。

紧接着,夏天就来了,杜牢子叫起来了。新房子里,依然很热,到了7月,坐在里面,啥也不做,衣服也像水洗的一样。冀中星有些受不了。天一热,他下身的皮肤就容易破。

哥哥那时临时从内蒙回来了,跑到乡里求助,跑了两趟,拿回来两台电风扇。但风扇吹的是热风。7月底,妹妹和五个堂弟,凑了2000多块钱,买了一台空调,给他装上。

第一次睡在有空调的家里,他心里好受了些,"乡里能把这屋子盖起来,工作也算做得不孬了,该照顾的也照顾了。"

冀中星回家后,鄄城县对他的安置费了心思。

干部们时常上门。负责冀庄的包村干部,几天跑一回。 乡里有什么政策,村干部也来通知一下。乡干部也不时来,看看他有啥诉求。

刘朝政说,"冀中星这个事太特殊了,俺对这个事客观地认识一下。无论你原来是啥原因造成的目前状况,你在机场爆炸,造成一定的后果,无论如何,不是为国家立功了,你是一个罪犯。当然你刑满释放了,你是一个自然人。抛开以前的事,就把你当做一个村民看待。正常人该享受的政策,让你享受到位。其他的诉求,在政策范围内,俺能照顾的,都照顾;政策范围以外的想法,作为一个政府主体,俺也不能太过界,也作难"。

冀中星回家后一个多月后,低保给他重新办上了,俩季度发一次,爷俩领了一千二三百块钱。北京事件之前,他也有低保,但少得可怜,每天只有几毛钱。残疾证,乡里早就给办了,补助一年领一回,还没领呢,也不知道多少钱。

刘朝政坦言,补贴对于冀中星来说,也是杯水车薪。

地处鲁西南的鄄城不富裕,冀庄以农业为主,除了种地,没别的财政收入。种地,也剩不了钱,去除化肥、浇水、打药、人工等费用,一亩地能挣个三百五百的,就很不错了。再加上,今年天旱,鄄城的庄稼收成不行。一亩小麦,往年能产一千斤出头,今年只有六七百斤。

冀中星家里有四亩多地,爹年纪大了,没有基本劳动能力,又要照顾瘫痪的儿子,根本腾不出手去干活。他留着几分地种着,其他的地都包给人家了,一亩地一年收几百块钱。

冀中星在家,还断不了吃药,两三样子药,有防治尿道感染的,有助消化的胃药等。因为大小便失禁,他每天要垫尿不湿,一天需要两三片。他在网上进货,不敢买好的,只要五六毛钱一片的。这些都要花钱。

考虑到这些情况,冀中星刚回家时,县里和他沟通,想让他进养老院,可以免费照顾他,父亲也可以过去。"住在养老院里,有人照顾,对本人也好,对社会也好。"刘朝政说。

冀中星暂时不想去,他还有事情要做,又说,这几年,从北京的公安医院,到邹城的监狱病房,一直呆在那种封闭的环境中。进了养老院,就像"进去了"一样,让人不舒服。他想在家住一段时间,以后没办法了,再去。

以后怎么办呢?他有自己的想法。回家没多久,他让朋友拉着他到了鄄城北边某地,想进点当地特产绿豆丸子,做点小买卖。但去了以后,发现情况跟以前不一样了。进绿豆丸子,要得少了,人家不给发;要得多了,卖不出去怎么办?要是天天去拿货,也不知道销路咋样,不好弄。

绿豆丸子放下了,他还是想弄电商。爹去乡里,帮他办了营业执照。他想,挣钱不挣钱的,先干起来。但乡里说,做了电商,各种帮扶款,就没有了。

他有些失望:进什么货,干哪一样,还不确定呢;能不能干成,挣钱不挣钱,也不知道呢,要是干上一年,确实能养活自己了,再去掉帮扶款,也行;别电商干着不行,补助也没了,两头都没落着。权衡之下,他注销了公司。

刘朝政对此有着解释,"做电商可以,但也要考虑实际情况。你在监狱里呆了这么久,目前身体还未恢复好,精神方面跟社会有一定脱节,在新的环境下,要有一个适应过程。而且,你做电商,也需要条件,对政府也会有诉求。也不能说,你这种情况,向政府要啥,政府都得无条件答应,俺觉得也没有这方面规定。俺考虑着,你先适应一下环境,先缓缓。等适应期过去了,你真正觉得可以了,不是不叫你做电商。"

回家这些天,冀中星跟爹亲了很多。

刚一到家,他注意到爹老了,爹快70岁了,以前头发没白几根,现在白得很,个子也似乎往小里缩了。年轻时,爹有点腰疼,岁数大了,更是腰疼、腿疼、坐骨神经疼。以前他还抱得动自己,现在自己轻了许多,他却抱不动了。

爹帮他洗澡时,每次没俩小时下不来。先把垫子充上气,充成一个浴池的样子,挪到床边,用管子从院子里的井里,抽上来水。他在床上挺起上半身,斜着,挪到床边,爹顺着那个劲,把他弄到垫子上。洗好了,爹再把他从垫子上往床上托,他用右手撑着床,爷俩一起使劲,把他斜到床上去。每次,爹都要热一身汗,还腰疼。

看到爹累得不轻,他心里难受得很。以前,他脾气暴躁,经常埋怨爹不带他去上访,还因此摔过东西。在监狱里,爹每次去看他时,都掉泪。那几年,他有了时间,想想外面的事,想想爹,越想越不是滋味:

"爹有啥错呢?你都这样了,他还照顾着你,你还给他发脾气,你还有功了?把你拉扯到这么大了,该享你的福了,还要受你的罪,他就应该这样了?"

冀中星在监狱的时候,爹得了心脏病。回家之后,爹又一次病倒了。

那几天,家里事很多。新房子盖好以后,爹忙着收拾屋子,把院子里的砖拉出去,又拉土垫院子。家里的二三分地里,种了棒子、豆子,他还去地里薅草。天太热,没人帮他,爹浑身是汗,累得不成样子,也休息不好。

那天早上,爹就不舒服,躺在床上哼哼,后来疼得没法,一个人去了乡里,查了心电图,拿了点药,又回来了。冀中星看看爹,还是有点不正常,摸了摸爹的脉,跳了51下。他打了120,救护车来到家里,爹才上了车。

爹住院的第二天,冀中吉从内蒙赶了回来。

和弟弟一样,他从16岁就出去打工。当年从东莞接回弟弟后,他在家里呆了半年,跟人家跑公交车,一个月750元,挣得少,就又出去打工。 每年只有过年时,他才回家,看看父亲和弟弟,给他们一点钱。 

他和媳妇在包头安装纱窗,孩子也在那里。儿子13岁,上五年级,闺女11岁,上四年级。生意好的话,一个月能挣四千六七,除去吃饭、租房、孩子上学,就剩一千多块钱;活少的时候,一个月就挣2000来块钱,刚够吃饭。

7月13日,接到弟弟的电话后,他借了一辆车,拉着儿子,以及同在包头打工的妹妹妹夫一家四口,马不停蹄往家里赶。

14个钟头后,7月14日上午9点,他赶到了鄄城二院。爹病得厉害,已进了重症监护室。在医生建议下,第二天,他带着父亲转院去了济宁。

在医院里,他和妹妹轮流照顾爹。他很晚才睡,又要早起。一天,他突然头晕,脑子像有啥东西挤压住一样,差一点没晕过去。有人把他架住了。这是咋回事?一量血压,低压126,高压158。此前,他没得过高血压,头两年量过血压,也没事。他蒙了。咋得这病啊?大夫说你住院吧。他说,我住不了院。大夫只好给他开了药单。

又一天,大夫叫他给爹拿药,他的心脏部位一下子疼起来了,疼得不敢走路。他跟大夫说,你给我做个心电图吧。大夫说,你得去挂号。那你给我摸摸吧。大夫摸了摸之后,也说你住院吧。他说,我不能住院,那边还等着我去交钱呢。

爹住院花费很大。7月26日,冀中吉硬着头皮回家,向亲友们借钱。

回家那几天,他牙疼,嘴烂,嗓子也疼,一照镜子,几天的功夫,发现自己都有白头发了。他在老家拿了高血压的药,每天吃着,但不敢去检查身体,他知道不是好事。

他坐在床边,用手砰砰地拍打着头。他的头,像是被啥东西挤压住了。他坐在那里,却又像个困兽一样,急躁的时候,动不动,就想站起来"嗷"两声。

儿子在他身后睡着了,弟弟在另一张床上。他感到害怕:俺爹在医院里住着,兄弟就这样,家里还有两个孩子,离了我,根本就不行。这咋着弄啊?        

爹住院的日子,冀中星就在家里躺着,煎熬着。

回家四个多月了,他只出去过两趟,其中一趟是检查身体。其余时间,他就在床上躺着。13岁的侄子照料着他,偶有邻居来玩,他也能平静地说笑。他说,都熬到这个程度了,难过也没办法。天天哭,也没啥用。不能天天把情绪挂在脸上。

家里没人做饭了,五爷爷家的堂叔,还有三婶子,轮换着给他送饭。有时是咸菜炒鸡蛋、稀饭、马蜂菜卷子,有时是冬瓜菜汤、面拖子、咸菜。他吃点菜,吃点馍,不挑食。

事情发展到今天,他时常觉得,这一辈子是毁了,连累了大家,更对不住爹和哥哥。他问过爹,"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下一辈子,你还要我不?"爹说:"哎呀,还要你呢。"

想到这些,他就会很悲观,就会想到东莞:当时真不如把我弄死了,也不用拖累家里了。

冀中星说,他的脑子里,有时乱七八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不记事,上午说一句话,下午就忘了。

唯有东莞的事,在他脑子里始终是清楚的,那些绝望和挣扎的情绪,时常出现,像梦魇一样,让他胡思乱想。

他后来才知道,中央电视台2013年报道,北京机场爆炸案的当天,东莞市委、市政府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并成立专案组,对他控告的"殴打致残"案进行复查。后来,东莞市公安局向国内媒体通报称,该案已在2013年9月10日作了刑事立案侦查。

2013年10月,他爹冀太荣致信广东省公安厅,询问上述复查结论。广东省公安厅将信转给东莞市公安局处理,后者答复称,该案正在进一步侦查中。2014年1月,爹又向广东省公安厅申请复议,后又写信向厅长投诉,对方称维持东莞市公安局信访事项答复意见。2014年5月,爹又向公安部邮寄《信访复查申请书》,后又赴京上访,仍然未获答复。

直至2018年出狱,冀中星在东莞的事情仍没有解决。

2018年4月17日,冀中星让他爹将《请求公开"殴打致残"案作刑事立案复查后的结论》材料,用邮政特快专递寄给东莞市公安局。

新房修好后,鄄城县长来家里探望时,对冀中星说,县里正在与东莞方面进行沟通,你别急。

刘朝政对此抱有希望:"希望这个事能有一个答复,让冀中星恢复正常生活。"

那以后,冀中星情绪平静了许多。乡里村里的干部,还是不时来家里转转,渐渐地来得少了。

2018年5月的一天,有三四个外地人来到冀家,自称是东莞公安,来看看他家的生活条件,看能不能解决生活困难。有一人还认识冀中星,和他打了招呼。

冀中星想起来了。2010年4月,在他致信中央政法委之后第二年,东莞公安还有民政部门的人来到家里,给了"救助金"10万元。冀中星回忆称,当时再三问他们,这笔钱是用来解决问题的不?对方说不是,是救助金。几年来因治病穷困潦倒的冀中星,才收下那笔钱。   

这次,东莞工作组又来了。据刘朝政介绍,东莞来了八九个人,由广东省公安厅领导带队,包括东莞市公安局、厚街镇的干部。他们来到鄄城,一是答复冀中星的信函,二是慰问他。此外,他们和鄄城县领导举行了座谈,称冀中星的案子还在调查中。

他们指定要见冀中吉。冀中吉从内蒙赶回来。在乡里,东莞公安局一位副局长跟他谈话。据冀中吉回忆,他当时说:"你们这一次来,我们很高兴,很欢迎,你们这一次能给处理事情不?"副局长说,"能"。"咋个处理法?"副局长问:"你们有什么方案?"最后,双方在这个问题上僵住了,不欢而散。

7月底,由鄄城县政法委副书记带队,县公安局、县信访局、富春乡干部组成的四人工作组,去了东莞继续沟通。

刘朝政为鄄城工作组成员之一。据他介绍,他们和东莞市政法系统干部,进行了座谈,又和厚街镇政府单独沟通。他们此行的目的,首先是说明案情,冀中星被伤害的案子,已经十多年了,至今没破案,要给一个答复。东莞方面拿出各种证据,解释这个案子,称当时的技术水平没有现在这样发达,十多年了,案子不好破。鄄城方面态度很坚决,案子再难破,也不能放过。

关于冀中星生活困境方面,东莞方面说不是赔偿,是救助,他们不是行为的事实主体。双方反复沟通几次,最终的解决方案还没有拿出来。

上述沟通的具体情况,冀中星并不知道。他出狱以后,东莞方面似乎尚未就他的事情公开发声过。针对以上情况,界面新闻记者多次联系东莞市公安局,截至发稿时,该局尚未接受采访。

进入8月,鄄城似乎更热了,冀中星仍是睡不好,夜里一有动静就醒。

8月3日,他洗了头,略显支棱的头发柔顺了,又刮了胡子,显得精神了许多。让他高兴的是,爹在这天出院了。7月29日,爹在医院做了手术,心脏装上了两枚支架,在医院观察了几天,带着一袋子药,终于回家了。

爹穿着长衣,长裤,蜷缩着,躺在床上休息,瘦小得像个孩子。房间里,空荡荡的,除了两张床,地上的垫子,墙上的空调,一张放着电脑显示器的桌子,几张矮板凳,别无他物。

冀中星躺在南边靠窗的床上,不时望望爹。爹装上支架了,不能累着,也不能气着。爹要做什么,俺也不吵,爹高兴就行。只要爹好好的,就行。

爹平安回家,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心思就又转到东莞方面。

这几天,没有干部们过来。7月底,乡里刘(副)书记跟他说,要去东莞沟通。很多天过去了,也没有消息,不知道刘(副)书记回来了没有。

又几天过去了,还是没有干部们来。薄雨后的下午,卷土重来的热气蒸腾着,让人烦躁不安。

8月6日,冀中吉还在家里陪着父亲,妹夫已经先回了内蒙,留下妹妹在家里照料。

借给他车的内蒙朋友已催了好几次了,冀中吉还是放心不下爹。爹得了这个病,以后不能干重活了,要是再半身不遂,瘫了,你看我怎么办?我下边两个孩子,一个弟弟这样,一个父亲这样,咋着弄啊?

"我爸住院,正常情况下,这不得好多亲戚都来看看吗?说实在的,亲戚朋友怕你,一打电话,人家就害怕,怕你张嘴来借钱,现在的社会,很现实,人家能躲就躲,谁也不敢来掺和了"。冀中吉很无奈,感慨着人情冷暖。   

让他们更焦虑的,还是东莞的事情。一家人都等待着鄄城与东莞沟通的消息。前两天,冀中星给乡里打了电话,想问问沟通情况,对方没接,回了信息,说忙,正开着会呢。

这让冀中星感觉很不好:我看这下是够呛了。最起码得给我说一声,回个信,到底沟通到啥样了,咱得有个底啊。            

他念叨着:"一直这样谈下去,没个头,没个尾的,也不是个事啊?他们可以拖一年,拖两年,甚至可以拖一辈子,我能耗得起吗?"

说着说着,他的语气激昂起来:

"十几年过去了,我从监狱里都出来了,你们还一直解决不了问题。你要是当时把我弄死,也没有这些事了……我这辈子,没办法了,才接受你物质补偿下。我要是能生活自理,就不说钱不钱的问题了。你给我再多的钱,能买回来我这一辈子吗?"

激昂慷慨之后,屋子里静了下来。只有窗外,杜牢子叫得声震树梢。

8月下旬,天有了点凉意,冀中星还是没有等到他希望的消息。刘朝政和县里的两名干部来到家里,告诉他,与东莞方面还在谈着。哥哥已回内蒙打工去了,家里更空了,只有他和爹相依为命,还在煎熬着。爹装上支架之后,不太适应,心脏部位还是有点疼,这两天才稍微好点。

题图为2018年7月,父亲在住院,空荡荡的家里,冀中星在煎熬着。本文图片除注明外,均为作者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