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阿炳和二泉映月的故事

这是我中学同学写的一篇有关瞎子阿炳的散文:边拉边行

五十年代中无锡人民广播电台晚上播音的结束曲是《二泉映月》。

那时许多人家都没有无线电,我家也没有。

我家隔壁是家电料店,有一台无线电,从早开到晚,要到播音结束才关掉。无线电的音量开得较响,我可以听无线电中的音乐、戏曲、新闻和天气预报等节目。但无线电的开关和选择波段的权力在人家手里,他们开什么放什么,我只能听什么。

我经常听完结束曲《二泉映月》才睡觉。

空荡荡的街道、微弱的路灯光,夜色深浓。《二泉映月》的乐曲声在街上回荡,冬天有一丝凄惨,夏天有一点凉意。这曾经是阿炳操琴行走的街道。《二泉映月》乐声响起时,仿佛阿炳又从远处走来。

生前燎倒落拓的瞎子阿炳,以操琴行乞度日。我的父母、兄长都亲眼见过瞎子阿炳,听过阿炳的琴声。我那时还小,印象不深。其实当时大多数人都没有什么音乐造诣,阿炳拉的曲子也没有感动过什么人。说阿炳的胡琴拉得好,是因为阿炳有一手绝活,叫做“琴语”。

他用弓弦和手指的滑动拉出“伲好”、“谢谢伲”、“唉歇会”等带有无锡口音的琴语,听的人都会笑起来说:“象得,象得。”阿炳也很得意。众人起哄:“阿炳再拉一段,再拉一段。”阿炳拉起胡琴,左手的手指在琴弦上摁、勾、点、滑,众人静听,听到公鸡喔喔叫,母鸡咯咯旦,小鸡叽叽喳,突然一阵汪汪的狗叫声,鸡飞蛋打,又来一只狗,两狗打架,一只狗逃窜,一只狗追逐,越追越远,琴声渐低渐失。

众人都说:“灵得,灵得。”

阿炳边拉边行从街上经过时,老人们常指着阿炳的背脊教训子孙辈:“你们要学好,不能象这种货色。做人不上进,和他一样成为叫化子。”阿炳年轻时代逛青楼、抽鸦片,行为不检点,瞎眼以后实际上是卖艺行乞度日。在人们眼里,阿炳是个不肖之徒。

阿炳边拉边行从街上经过时,总有一群儿童尾随其后,他们不是欣赏阿炳的乐曲,只想听听阿炳拉的琴语。心情好时,阿炳也露两手,小孩们高兴得手舞足蹈。心情不好时,不满足小孩们的要求。有个顽童挥起小拳头在阿炳的屁股上揍了一拳后逃逸,阿炳回转头恨恨地骂了一句无锡臭话:“入勿烂伲娘格×。”牵着他袖衫行走的老婆也骂道:“伲格断命小赤佬,为啥要欺个瞎子?”

阿炳边拉边行从街上经过时,只是为几个铜板的生计。他哪里知道几年、几十年后成为举世闻名的民间音乐家,他创作的乐曲制成金碟代表人类文明在太空中播放。日本指挥家小泽征二指挥中国中央交响乐团用西洋乐器演奏《二泉映月》,他理解这是一首关于云和月的优美乐曲,但当他听到由二胡演奏的《二泉映月》时感动得泪流满面,他说:这样的乐曲应该跪着来聆听。

阿炳边拉边行从街上经过时,他自创的曲子是没有曲名的。为阿炳录制二胡曲的杨荫浏教授建议取个曲名。无锡惠山有“天下第二泉”,他们商量就取名《二泉印月》。粤曲有“三潭印月”,似有雷同之感,遂改“印”为“映”,叫做《二泉映月》。有人讹传阿炳在月夜二泉边创作了《二泉映月》,我看终日为填腹充饥而烦恼的阿炳,哪有如此闲情逸致。

解放初期,我的大哥在当时的民主青年联合会(民青联)工作,民青联的办公处在城中崇安寺附近。一九五零年十二月的一天早上,听到一个妇女凄惨的哭叫声,他叫人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那人回来说:“住在雷尊殿的瞎子阿炳死了,刚才是他老婆的哭声。”大哥知道阿炳穷极潦倒,无依无靠,他老婆根本无力安葬阿炳。阿炳算个民间艺人,与文化搭点界。大哥就打电话给无锡文联,希望文联帮助办理阿炳的丧葬事宜。

据说阿炳死后安葬在青山湾,由无锡著名书画家秦古柳题写墓碑。后来阿炳的坟墓渐渐湮没,不知所终。

据说文革后的一九七八年,在青山湾一农家,发现一块墓碑,上书“音乐家华彦均阿炳之墓”,被作为猪圈的栏板。(通常阿炳的大名称华彦钧,该墓碑上作“均”字。)

1983年在锡惠公园的黄公涧右侧的惠山脚下重建了阿炳墓,墓形似琴台,墓碑由阿炳的知音知己杨荫浏教授书写。还铸立了一个阿炳低首躬身拉琴的铜像,这是由阿炳生前邻居、著名雕刻家钱绍武教授创作的。不久从报纸上看到,铜像的弓弦被人撬走。后来我到阿炳墓前看到,果然阿炳的铜像只有胡琴,没有拉弓。

站在阿炳墓前,我想,我们街上那位以阿炳为鉴告诫后辈的老者哪里去了?那个对阿炳送以冷拳的顽童又到哪里去了?那些爱听阿炳琴语的芸芸众生又在何处?阿炳在我们那条街上边拉边行时,是最穷困最卑微的人。但和他同在街上行走的人,只有他可以名垂千古,只有他不朽的乐曲响彻浩翰的太空。

阿炳还在边拉边行,走向未来。

阿炳还在边拉边行,走向无垠的宇宙。

现在阿炳的曲子都已录制成磁带和CD碟片,有二胡曲,有交响乐。

阿炳的《二泉映月》是我最欣赏的乐曲。那优美的曲子象微风吹动轻移的云朵,象叮咚作响曲溪的山泉,象清光洒泻秋夜的月色,象风动山谷起伏的松涛。慢调如直抒胸臆,快板似满腔激愤,顿挫如低首咽泣,高音似大声疾呼。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心潮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