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剧苦戏大师崔兰田

2017-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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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三天不吃盐,也要看看崔兰田."这是我家乡百姓流传广远的一句俚语.5月中旬接到安阳市戏曲研究所的杨奇一个电话,说是豫剧大师崔兰田(1926~2003)去世了,希望我为之写一篇文章,以作为对她的"盖冠定论".我虽然为崔兰田老师的走感到心中一沉,但第一个念头却是推辞,因为我对她的艺术了解并不深,既未赶上阅读她的时代,也未对之做过专门研究,作她的评价文章并不是合适人选.要我来为崔兰田"盖冠定论",大概只是因为我眼下担任的职务和在戏剧理论界的影响力.于是

“三天不吃盐,也要看看崔兰田。”这是我家乡百姓流传广远的一句俚语。

5月中旬接到安阳市戏曲研究所的杨奇一个电话,说是豫剧大师崔兰田(1926~2003)去世了,希望我为之写一篇文章,以作为对她的“盖冠定论”。我虽然为崔兰田老师的走感到心中一沉,但第一个念头却是推辞,因为我对她的艺术了解并不深,既未赶上阅读她的时代,也未对之做过专门研究,作她的评价文章并不是合适人选。要我来为崔兰田“盖冠定论”,大概只是因为我眼下担任的职务和在戏剧理论界的影响力。于是便稍感愧疚地以“不够熟悉”、“忙”为由婉转推辞。然而杨奇随之寄来了崔兰田几部代表作的音像带以及他和毕定良先生合写的《崔兰田传》给我做参考,同时殷殷嘱咐我一定要动笔。摆脱不了,勉强应承。但随即我便访问墨西哥的阳光去了。

在墨西哥期间,我从网上看到了豫剧大师常香玉于6月1号去世的消息,心里又是一沉。几天后回国,追悼活动已经在全国范围内隆重展开,国家追赠她以人民艺术家的称号,有关方面提出在文艺界开展学习常香玉的活动,报纸、电视、电台、互联网都对此形成聚焦。我也为此着实忙活了一阵,接连参加纪念活动和撰写文章。至于崔兰田,这时正呆在一旁灯火阑珊处,静静地耐心等待着我的闲暇。我虽然心中隐隐有所不安,但也无可如何。

然而,当我为了评价常香玉而追溯豫剧在20世纪的历史时,却不时地遇到一个名字:崔兰田。这更加深了我对她的关注。也好,她和常香玉是在相同背景下走过相近道路又有着共同成就的人,我可以得陇望蜀了。于是,我一步步地深入进去,逐渐接近了崔兰田和她的时代,接近了这位曾经十分辉煌然后转为平淡的淳朴、厚道、平和、善良的人,越接近就越觉得与之精神上的沟通,越觉得我应该为她写点什么。于是在夜深人静时,我悄悄打开VCD机,一遍遍捕捉着崔兰田的舞台倩影和神韵——虽然影碟上的形象已经尽失她年轻时的风采。

终于,我坐下来写崔兰田的文章了。家里人都睡了,北京睡了。我在电脑上“哒哒哒”地敲击着键盘,一行行字迹跳动着,连成一团怅惘的思绪。

时光倒流到民国前期。那时的河南,京戏、京梆子势力强大,占领着省城与都市的戏院,地方小戏则如离离春草,在乡间庙台争胜,盛衰消长——大弦戏、百调子、怀调已经处在衰亡的过程中,而新兴的曲剧、坠剧势头正旺。当时的河南梆子、以后河南省的代表剧种豫剧,作为本地戏中的一支,还远不为人注目。这时河南梆子里出了一个老艺人周海水,创建了一个太乙班,开始不遗余力地培养人才,尽力把河南梆子推向都市舞台。他成功了。他培养出了许多豫剧新星:汤兰香是他第一个成角的女弟子,唱红了半个河南;常香玉也跟随父亲搭他的班,到省城开封唱红,为以后如日中天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1937年,随父母逃难到郑州的崔兰田进太乙班坐科学艺,唱须生。她扮相清秀,嗓音洪亮,天赋既高,人又勤奋,三个月后即能登台,开始在荥阳、汜水、巩县一带唱草台戏,逐渐跑遍了当地的高台庙会。渐渐地,小科班四五十号人中涌现出18位有出息的小艺人,因为他们属“兰”字科,观众号称“十八兰”。“要看戏,十八兰,四生四旦四花脸。”这是当地戏迷对他们的亲切褒掖。“十八兰”的名号在豫西不径而走。崔兰田就是“十八兰”中的佼佼者,她扮演的刘全、陈世美、戚继光等形象,都受到观众称赞。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临时顶替师姐毛兰花唱旦角,扮演柳迎春,竟然演得严丝合缝。以后她就兼演旦角戏,并且日渐胜场。

这时的河南梆子已经在省城舞台上引起关注,王镇南、樊粹庭等进步文人开始推动它的改革并为之编写新剧本。樊粹庭于民国二十四年(1935)创建豫声剧社,革除陋习,树立新风,制订了后台工作、人事管理、排演程序等方面的新的规章制度,陆续编导上演了一系列思想艺术都比较进步、健康、新颖的剧目,时号“樊剧”,而这些剧目演红了一个豫剧皇后陈素真。民国二十六年(1937),王镇南也和常香玉等人建立中州戏剧研究社,上演《六部西厢》等剧目,一时名声大噪。

1941年,周海水带班到洛阳世界舞台演出,这是崔兰田从乡村草台初次登上都市舞台。她主演的《桃花庵》、《抱琵琶》、《樊梨花征西》、《刀劈杨藩》、《王莽篡朝》等戏,为观众所称道。就是在这时候,传出了这句俗语:“三天不吃盐,也要看看崔兰田。”观众的热爱,给了她以成功喜悦。崔兰田的名字在豫西一带如雷贯耳,连先出道的陈素真、常香玉等人都对她刮目相看。她不自满,拜成名老艺人张庆官为师,也受过陈素真的调教,努力提高自己的技艺,又迷恋曲剧、坠子等地方腔种,从中广为吸收音乐营养,丰富自己的唱腔。勤学苦练的结果,使她终于成为洛阳舞台上继陈素真、常香玉、汤兰香之后最红的河南梆子女演员。

一批坤伶演员的唱红,使河南梆子结束了男旦的历史,也扭转了历来“外八脚”四生四花脸尤其是红脸角色擅场、历史征战戏把持舞台的局面,把生、旦情感文戏的内容包容进来,进一步适应了都市观众的口味。“樊戏”、王镇南新编戏都适应同时也推动了这一变化。17岁那年,狮吼剧团老板樊粹庭从西安专程前来,邀请崔兰田到西安入班挑梁。当时因为一些客观原因未能成行,没想到她第二年不得不逃出洛阳,来到西安,却在舞台上一炮打响,上演的《刀劈杨藩》、《秦香莲》、《秦雪梅》、《安安送米》、《赶花船》,出出精彩。在樊粹庭的热心帮助下,她又连演樊戏:《克敌荣归》、《义烈风》、《女贞花》、《霄壤恨》、《凌云志》、《涤耻血》、《邵巧云》,场场获誉。在西北演出的八年,她学秦腔、蒲剧、京剧、评剧,海纳百川,融会贯通,艺术日臻成熟,个人风格基本形成,催生了豫剧崔派唱腔艺术。这是她艺术生涯中最旺盛的时期。

崔兰田成名了。原来在30年代中期,河南梆子的著名女演员,豫东有马双枝、司凤英、陈素真、马金凤、阎立品,豫西有汤兰香、常香玉、苏兰芬,现在唱豫西调的又增加了一个崔兰田。“常香玉的《花木兰》,崔兰田的《秦香莲》。”这句顺口溜在河南民间广为流传。在豫剧五大名旦(陈素真、常香玉、崔兰田、马金凤、阎立品)里,崔兰田成为出道最晚、年龄最小的一个。但她以自己独特的风格别树一帜,得以侧身于群英之列。

崔派唱腔以苦戏见胜,以哭腔见长。贫寒的出身和艰难的生活经历使崔兰田熟悉百姓的眼泪与哭声,因此她擅长塑造古代社会里命运悲惨的妇女形象,被称之为“豫剧程砚秋”。陈妙香、窦氏、崔金定、秦香莲、秦雪梅、陈三两,戏台上一个个悲悲切切的女人和她们悲惨凄凉的命运,赢得了百姓的极大同情。豫西调唱悲剧是优势,崔兰田又在其旋律基础上融入个人理解和创造,增强了唱腔的感染力。例如她学习和发挥老艺人张庆官的鼻音特技,以之结构拖腔来更充分地表现人物的凄婉心情,悲咽深沉、韵味十足,产生了独具特色的唱腔魅力。她的演唱风格因而婉转细腻、凄楚悲凉,经常是唱得哀怨深沉、感人肺腑。人们说崔兰田的唱腔是哭的艺术,尤其是众多的妇女观众喜欢去看她的戏,在剧场里一畅情怀,陪着哭个昏天黑地。当然,崔兰田不仅演悲剧,也演喜剧和正剧。在她演出的200多部戏中,六大悲剧《桃花庵》、《秦香莲》、《三上轿》、《卖苗郎》、《秦雪梅》、《陈三两爬堂》之外,又有两大喜剧《对花枪》和《三哭殿》。建国以后她更是演了许多现代戏,如《洪湖赤卫队》、《李双双》、《朝阳沟》、《红灯记》、《沙家浜》等,进一步开阔了戏路。崔兰田的唱腔清亮圆润、韵味醇厚,少用花腔和装饰音,表演含蓄深沉、质朴凝重,多用白描手法,这些使得她的艺术深沉、内敛,富于内在感染力。

还想在这里提一下的是崔兰田的高洁人品。崔兰田本性质朴纯真,待人真诚宽厚,我了解到她这方面的几个事迹后,为之深受感动。一是她为自己的科班师傅贾琐养老送终。建国时,贾锁年已70,无儿无女,无力自供生活,崔兰田就把他接到身边,像父亲一样奉养他,使他安度了晚年。他1963年去世,崔兰田又为他送终,以女儿的身份为之披麻戴孝、挑幡摔盆。二是她对待失路的艺术家能够平易同情。1957年崔兰田到郑州演出,碰到被打成右派的曲艺老演员赵铮,赵痛苦地躲开。崔兰田于是买了一条鱼,提着去家里看她。赵铮说:“叫我感动得呀,几十年都忘不了。”杨兰春1959年以右派身份下放林县体验生活,路过安阳时,许多人不敢接近他,崔兰田去看他,还亲手为他做了一碗热面条。杨兰春说:“这一碗面条

在我心里搁了二十多年。”陈素真被打成右派、污为国民党特务,崔兰田却认定她不是坏人、她的技艺对国家有用,1961年曾让徒弟张宝英提着两条鱼去看她,向她学戏,到演出时又在海报上特意写上“陈素真亲授”几个字。路遥知马力,人在患难之中见真情。崔兰田冒着被连累的危险,真诚对待身处逆境的艺术家,体现出她的端正人品。她还关心民众,热爱乡亲,1947年就曾与常香玉一道在西安义演,为河南灾民募捐筹集救济粮。认认真真演戏,堂堂正正做人,是崔兰田一生信奉的宗旨。

1951年崔兰田率领兰光剧社巡演到安阳,被当地政府盛情留住,从此落脚于此。在1956到1966十年间,她率团四处巡演,从黑龙江畔到海南岛,从上海到青海,她演遍了22个省市自治区。这种面积覆盖纪录,和她一生演剧超过200种的数额纪录,在豫剧艺人中都是拔头筹的。她又先后四次进京,每次都在京城观众中掀起豫剧旋风。1980年以后,她终于演不动了,从舞台上退下来,到安阳戏校去当校长,开始了培养后人的教学历程。

读完崔兰田的一生,我的心底深深漾着感动。豫剧五大名旦,在20世纪里虽然各有不同的遭际,但她们共同酿造了豫剧的辉煌,把这个原来的中原土戏推广繁衍到今天这样的繁盛程度,使之成为京剧之外的第一大剧种。历史会记住她们每一个人,也同样会记住崔兰田。虽然,崔兰田晚期偏处安阳一隅,最终默默地走完了自己的路。我们却是不应该忘记她的。

深夜,我订好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打印稿,站起身,通过高厦的窗户,向安阳所在的南方眺望一眼,上面是璀璨星空,下面的城市灯火一片虹霓斑斓。我呼出一口长气。

我问过河南省剧协的人,崔兰田老师的追悼活动搞了没有,回答说是安阳他们自己搞了。我默然。崔老师,您一生都是一个沉默朴实的人,一个人默默地走,大概也是您的选择。

我只是感到自己心里的几许沉重。

打开VCD机,里面传出崔兰田忧伤哀怨的唱腔;“窦氏一阵泪双倾,张才夫你的魂灵听。” 余音在我心头袅袅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