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乐莲花山 浪山漫花儿

2018-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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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康乐县的莲花山,是甘肃最有名的花儿会场.唱把式们在庄子里不能唱花儿,他们就"浪"到莲花山上尽情地唱.我是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下听到老马的歌声的,那时中巴车正颠簸在从兰州到康乐的路上.这一路都是黄土丘陵,农历的六月了,庄稼的绿色仍是偶然才会碰见,近处是黄的,远远的山也是黄的.就这样,一种缠绵又轻快的调子出其不意地从前方飘了过来,我睁开眼睛,却看不到歌手是谁,丝丝缕缕的歌声若有若无时断时续,周围的人都平静着,没有异样,我把头往前凑了凑,声音来得更清楚了,知道歌手正是坐我斜前排的这个男人.我拍拍

康乐县的莲花山,是甘肃最有名的花儿会场。

唱把式们在庄子里不能唱花儿,他们就"浪"到莲花山上尽情地唱。

我是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下听到老马的歌声的,那时中巴车正颠簸在从兰州到康乐的路上。这一路都是黄土丘陵,农历的六月了,庄稼的绿色仍是偶然才会碰见,近处是黄的,远远的山也是黄的。就这样,一种缠绵又轻快的调子出其不意地从前方飘了过来,我睁开眼睛,却看不到歌手是谁,丝丝缕缕的歌声若有若无时断时续,周围的人都平静着,没有异样,我把头往前凑了凑,声音来得更清楚了,知道歌手正是坐我斜前排的这个男人。

我拍拍他的肩膀,转过来一张充满笑容的脸。像甘青宁随处可见的中年汉子一样,方正的面庞上是无处不在的褶皱和浓密的胡子茬,当他豪放又略带羞涩地笑时,皱纹和胡子便挤在一起,也在笑。家在康乐的老马在新疆打工,这是五年之后他第一次回家。

"我们出门人嘛,回家就高兴,就唱。"他总是说几句,自己就先哈哈大笑了,那么快乐。我说唱一个吧,他琢磨一下,放开了嗓:"一晚夕想你着没注意,蹬烂了被子的里子".这个回族汉子唱的是河湟花儿,

漂亮的声音引来了满车人的注目,有人笑了,这是真正的正在归途中的出门异人的歌。我请老马再唱,他望望坐在车前面的几位蓄着山羊胡子的老汉,犹豫了,"再唱,老汉们骂哩吧,这人是个勺子吧",说完,又笑了。我知道,花儿这种在甘青宁流传了几百年的山歌在村庄里在老人面前是不能唱的,在上世纪中期,曾经有在庄子前头挂羊头警示路人的,如果在庄子附近唱花儿就罚一头羊,这传统如今在一些地方仍被遵守着。

我告诉老马我是要去康乐莲花山浪花儿会,他更高兴了。"我十八九岁的时候,那也是莲花山上的好唱家,唉,现在声气不行了。"看着他胡子拉碴黑红的脸,那句花儿的唱词"穷光阴好似个打墙的板,上下翻,催老了英俊的少年"很自然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老马指着旁边的人说:"这个老嫂子年轻时一定也是好声气,就是现在年纪大了不好意思唱了吧。"大婶笑着,不置可否。我看得出来,老马说的没错,她当年也定是莲花山上的好歌手,在这里,老一辈的,年轻时谁不曾是莲花山上的唱把式呢。

邀老马同去浪会,担心着"这么多年没有回家,老婆子要和我打捶哩吧"的老马没有时间,四天后他就得往新疆赶。我再请他唱,他看看车外不见人迹的黄土地,为自己找了理由,"唉,这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骂了就骂去吧,漫上个花儿了解乏哩么。"笑声过后,歌声又飘出来了,"天没有云彩雨没有下,石头上麻啦啦的,迎上了红嘴皮没搭上话,尕心里急抓抓的",一首"三闪令"唱罢了,还是笑声。

在康乐县汽车站和老马分手之后,风景开始不一样了,大面积的绿色田野开始出现,山也不再是面黄肌瘦毫无生机,前一夜刚刚下的雨打湿了风,清凉又温润。吱吱咛咛乱响的中巴车越来越接近莲花山,这是甘肃最有名的花儿会场,每年六月初一到初六的会期,附近几个县的百姓们都会到此浪山敬神漫花儿,对于平日里不能在村庄人前唱花儿的人们来说,这时的莲花山会是花儿的海洋。

"走,到我们家浪走!"在莲花山脚下的莲麓乡下车的一个姑娘对我说。这一带是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的结合部,层峦叠嶂。花儿会现在还未开始,按照计划,我还要在莲花山周围转一转。车继续往南开去,沿着扭曲的盘山公路一座又一座地翻山,傍晚日落之时,我到了卓尼县城,甘南藏区的一个藏族县。

我在夜色中走近坐落在半山腰上的禅定寺,寺院巨大的身影安详地俯视着山下静静的县城,我听见穿城而过的洮河在哗哗流淌。这座近800年历史的藏传佛教寺庙,传说是1295年八思巴法王应忽必烈召见前往内地路过卓尼时下令修建的,鼎盛时,它的佛殿规模和僧众数量远远超过甘南藏区的另一座大寺,夏河的拉卜楞寺。

然而我所看到的一切却都是新的,"文革"中禅定寺被夷为平地,几个被迫还俗的老喇嘛从一顶帐篷开始,在原址上用30年的时间重建了禅定寺。

同样是毫无准备地,第二天下午我在大殿前和小喇嘛晒太阳的时候,听到了花儿。空旷的寺院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一切都隐藏在静谧之中,歌声仍旧是飘渺不定的:在佛寺里,谁会唱花儿这样的情歌?——这是从一个快乐的画匠心里流淌出来的歌声,我发现他的时候,脚手架上的裴师傅还握着画笔,他和他的伙伴们在为新修佛殿的外墙作装饰。看见我来,他停下笔,冲我笑着。我请他再唱,他毫不犹豫地说,唱就再唱一个嘛。

花儿在空落的大殿中产生了奇妙的混响,正如这河花儿的令名,"三起三落",哀怨从一声恍若叹息的引子开始,紧跟着是委婉的欢乐。在透亮的阳光里,在大佛的身边,他眯着眼,集中着精神,就那样唱两句然后拿起画笔描两笔。整个下午,当我在寺院各处走动的时候,总能听到他断续的歌声。

"都是出门人嘛,晚上了到我们住的地方浪来,我们好好儿地唱几个。"和老马一样,同为"出门人"的身份很快拉近了我和裴师傅的距离。裴师傅家不在卓尼,他和15位画匠同行游走在甘南藏区,为这里的佛寺画佛像作装饰。当他以"浪来"向我发出邀请时,我无法拒绝,这一路上我无数次听见人们用"浪"这个字招呼我,它内藏的热情与洒脱——"走,浪走!"——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动人的邀请。

夜晚,这些黑脸的汉子一旦去除了腼腆,他们的歌声是惊人的,在他们互相怂恿的过程中,我发现这些回、藏、汉族的画匠们个个都是好歌手:"你嫑嫌我是憨娃娃,我敢在墙头上跑马"——除了裴师傅,还有会唱很多令但词记得不如裴师傅多的梁师傅,另有一位赵师傅,性格温温的,吹一种短而细的笛子。

"这一带的人每年到了这时节谁不想着到莲花山浪一回啊",然而今年的莲花山他们去不了了,禅定寺的活儿等着收工。夜里11点,裴师傅送我出来。手电昏黄的光照着我们脚下的路,暗夜里只有我们两人在急速行进,脚步声混杂着喘气的声音构成惟一的音响。

我说:"裴师傅,再唱一个吧",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咳一声:"麦子割过草留下,野鸡娃抱了窝蛋哩;朋友们分别了情留下,遇面的机会哈盼哩",这个年少时会700多首花儿的中年画匠的歌声徐徐地在夜色里展开,他向我告别了,我看见他在向我招手。

六月初一早晨6点,天还未亮,和我一起在静静的洮河水边上等车前往莲花山的,还有鱼观音代和他的亲戚们。这一天,我都跟这些偶遇的已经五六十岁的藏族阿爷阿婆们一起,同吃同玩同唱同睡,他们接纳了我,对我很好。

中午12点半我们到达莲花山下时,各路来的嘈嚷的人群已经聚集在一起,小摊贩们已经占好了位子,路边才搭起来的小面馆挤满了人。莲花山花儿会更早的时候是庙会,传统上老百姓浪山漫花儿的同时还要敬神。原本山上既有佛寺也有道观,但这一切都在"文革"时期被毁去,朝天门还在,二天门三天门便只有原址上毛笔书写的木牌和一堆灰烬可以证明它们的存在,虔诚的老人们却仍旧在每一个有香火的地方上香祷告。

在一段陡坡上,我正埋头努力往上爬,阿婆高亢的花儿飘了过来,我愣住了,我不知道51岁的阿婆李闹格曼竟然有这样神奇嘹亮的嗓音。她的歌声还未结束,另两位阿婆姬彩娥和邓莲凤的和声加入进来,"排子打着浪上了,没寻着者撞上了,朝山才有劲长了",奇妙的尾腔在山间飘荡着。

这是上山的她们在用歌声向偶遇的下山的老朋友表达问候。她们唱的莲花山花儿属于花儿两大派别之中的洮岷花儿,和老马、裴师傅唱的河湟花儿在曲调和格律上差别很大,随后的歌词我听不大懂了,但阿婆们就那样手握着手唱着,上山下山的人在这里驻足,直到她们用歌声寒暄完诸如身体好不好这样的问候之后,再用歌声约好晚上再见好好唱唱时才松了手,分开了。

我本以为对歌此时已经结束了,但歌声却在我身后再次响起,这一次是下山的阿婆在祝福爬山的阿婆们顺利。

在登上莲花山顶峰所花费的四个小时的时间里,我就这样时时被感动着。站在海拔3578米的金顶上,三位阿婆要我帮她们照相留念,我说,阿婆你们唱吧,边唱边照。仍旧没有犹豫,一人领唱,两人相和,"哎……斧头要剁黄刺呢,给佛爷降个香去呢,求个吉祥如意呢。

"她们一声"哎"就如平地里飞出的箭弩,强韧又有弹性,直冲上云霄,无数个"哎"此起彼伏,周围仿佛绽开无数烟花,就在此时,风声里远远地传来钟鸣,当……当……当……一下一下,仿佛天意要给她们的歌声作个回应。

事实上,我之所以能爬上顶峰,正是因为这几个阿婆的歌声不断召唤着我,她们一路走一路唱,每当我坐着喘气休息时,总能远远听到她们的歌声,我只好再次鼓足精神追赶她们。

直到晚上7点半我们才下得山来。这趟山浪了6个半小时,下山已经精疲力竭,我的腿难以控制地发抖,实际上我甚至不如这些老人们强健,年纪最大的一位已经72岁了,他拄着拐杖爬上了顶峰,另一位60岁的阿爷总是在见到下山的漂亮姑娘媳妇时就主动伸出两臂拦住狭窄的去路,"尺子要打绿布呢,马莲绳绳拦路呢,拦不住吗拦住呢"——这是莲花山的风俗,唱歌才能放行,他没带马莲草编的绳子,就用手臂拦住。

天黑了,浪山的人要么露天围坐着,要么挤在塑料布搭的简易帐篷里,歌声四处响起,绵绵不绝,当我听着歌声转向这边,另外的歌声却又在身后响起昏黄的灯影下,我分不清究竟是忧愁还是喜悦,就是好听,就是动人,一度我觉得是不是灵魂出了窍。

来到阿爷鱼观音代住的大通铺旅舍时,男人们已经围坐了一圈,酒摆在中间,他们闲散地聊着天,没有歌唱,他们在等待自己的妻子,她们才是最好的歌手。当李闹格曼、姬彩娥和邓莲凤三位阿婆会完朋友回到屋子的时候,又一个幸福的夜晚开始了。我从来没有看到五六十岁的老人有这么多的快乐,歌声夹杂着笑声,始终不断。

应我的请求,唱得最好的李闹格曼用藏语唱了三首婚礼歌一首哭嫁歌,她唱哭嫁歌的时候说:"哎,这个怎么能随便唱呢,再唱我可要哭了",可随后却是笑声。然后是藏语的花儿,再接着是随口编词的莲花山花儿。莲花山三句体单套花儿的旋律比较简单,循环往复,但当你听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你会认为莲花山的花儿是最好听的歌谣。

夜里12点了,和我住在一起的几位阿爷累了,想回去睡觉,但阿婆们用歌声把他们挽留,这个时刻,真正生活化的歌声开始了,他们唱着歌打情骂俏,哪怕自己的老伴就坐在旁边。直到夜里1点,阿爷们强烈要求走,我们才得以脱身回去睡觉。走出屋子,暗夜中,四处的歌声仍旧时时响起。

四个阿爷,一位喇嘛,再加上我,6个人挤在两米宽的大通铺上,只有两床被子,蚊子不时掠过我的脸。这一夜我们都没有睡好,阿爷们不断起身抽烟喝水。凌晨4点到外面上厕所的时候,我听到隐约的歌声仍旧时断时续。天麻麻亮,我们便都起床了。7点,阿爷阿婆们和我告别,他们一部分步行去附近的冶力关镇,那里的常爷庙花儿会正红火;而另外一些则计划步行40多里山路回卓尼的家。

我本来计划再在莲花山待一天的,初二初三,是浪山的人最多的日子。然而当我在不断被各种车辆运到莲花山的人群的缝隙里看到阿爷阿婆们的背影缓缓远去时,我知道我该走了。我所感受到的只是每年有上万人参加的莲花山花儿会很小的一个细节,但我确已听到了最好的歌声和最纯粹的快乐,而花儿已经跟着他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