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对张惠言《水调歌头》第二首(百年复几许)的解读

2017-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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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前岁月,一掷去如梭.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对张惠言<水调歌头>第二首(百年复几许)的解读    <水调歌头>之二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 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看到浮云过了,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

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前岁月,一掷去如梭。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

对张惠言《水调歌头》第二首(百年复几许)的解读

    《水调歌头》之二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 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

    现在我们来看第二首,前面已经说过:“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写的是生命的短暂。在此他承接前言,赋笔直叙继续说:“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

”人生在世,最多不过短短百年,这样的日子难道会有很多吗?百年之中,你有多少忧患,你有多少苦难,你有多少生离死别呢?而就是在这样的日子景况下,“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直接将说话的对象指向了杨子掞,希望杨子掞慷慨潇洒一点。“击筑”是个典故,语出《史记•荆轲列传》,写的是荆轲和高渐离之间激昂慷慨的感情。

    “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海边鸥鸟,出自《列子•黄帝篇》,上面记载了一则故事,说海边有人好鸥鸟,鸥鸟常常飞下来与之嬉戏,后来有一天此人的父亲听说后,令其捉一只鸥鸟回去,于是第二天此人再到海上去,准备捉一只鸥鸟,可是鸥鸟“翔而不下”,也就是说因为此人内心已经有了想要捕捉鸥鸟的一种“机心”,他算计着要把鸥鸟捉到,所以鸥鸟自然也就不肯再飞下来了。

现在张惠言说“招手海边鸥鸟”,当然也就正表示了张氏已经没有人间之得失利害的机心了。苏东坡有另外一首《八声甘州》,说:“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宋朝的新旧党人之争,苏东坡因为此几次被远遣流放到远方去,头发都白了,但是他没有这个争斗的机心,不为这些事情所苦恼左右。

他经历了这么多苦难,很多人写文章来安慰他,但是苏东坡自己反而觉得坦然,没有任何的放不开,割舍不下。“看我胸中云梦”,则出自司马相如的《子虚赋》,所以我说要懂得“互为文本”,他这里面包含了那么多的知识,《子虚赋》中记述了子虚先生和乌有先生两个人在自夸,子虚先生就夸说:“我们楚国有一个湖,它方圆有九百里之大”云云,乌有先生则向之夸说齐国,说我们齐国更大,可“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在《子虚赋》中这原是对齐国之大的一种夸说之言,后人说“胸中云梦”,则是寓言胸怀之博大,连云梦之大都可吞入胸中,却连纤微如蒂芥的不适之感都没有,则其胸襟之大自可想见。

不过这种博大的胸襟有时却又正是从挫折苦难中磨炼出来的一种修养。南宋陆游,在其《六月十四日宿东林寺》一诗中,就曾有“看尽江湖千万峰,不嫌云梦芥吾胸”之句。昨天我在北师大时,几位老师跟同学请我吃晚饭,席上谈起近来几年许多高校的学生和老师不少人都自杀了,跳楼了,这种现象不但在中国国内有,而且在加拿大也有,我在回来之前,就在温哥华听到有个中国的博士生在国外获得了两个博士学位,但是最后却跳楼自杀了,这种现象值得人们反思呀。

张惠言说:“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其实谈到的就是人生有多少得失、多少苦难、多少忧愁,但是他有高远的人生境界,可以能够以一种伟大开阔的胸襟去包容它,而不为它所左右,提醒人们应该增加修养进境。

“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在这里,张惠言又用了一个典故,出自《庄子•德充符》。里面曾记载了一段孔子的谈话,说:“仲尼说:‘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观之,万物皆一也。’”张氏所说的“楚越等闲耳”两句,“等闲”二字是表示不重要的轻视之辞,也就是说“自其同者观之”,虽“楚越”之异可以视为一体之意,而若“自其异者视之”,则“肝胆”虽在人体一身之内,却也可以有如楚越之异,引生敌异之风波。

所以庄子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乃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庄子在这里引用了“仲尼”之言,那便因为儒家思想中,原来也有一种“万物皆备于我”的“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观念。张氏从开端的“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的愤激悲慨,写到“楚越等闲耳”的胸襟修养,已经完成了一大段落。

    下半阙的“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三句,就音乐而言自是另一新段落的开始;若就内容情意而言,却实在是对前半阙结束时所写的胸襟修养之境界,所做出的一种意脉不断的阐发。

其所写者固当正是在有了前半阙所写的胸襟修养之后的,一种“知命”“不忧”的境界。这种修养境界,就现在倡言革命与斗争之时代言之,固当不免于不合时宜的迂腐之讥,而且这种境界也并不易被一般人所体会和掌握,稍一不慎,就会成为了一些庸俗懦弱不求长进之人的借口。

而这种境界则又确实是儒家修养的一种极高的境界。孔子自叙其为学之体验,就曾经自谓是经历了“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然后才达到了“五十而知天命”的境界。

人真的有命运吗?什么叫做天命?就是你认识到天理之自然,认识到义理之当然,认识到事理之必然。对于人生的道理有了个了解,对于自然天理、当然义理、必然事理也都明确。你有自己的智慧对于人生的道路去选择,去挚守。想想为什么这么多人自杀,为什么他们不能是婆娑者,能够悠悠地自得其乐地享受生活呢?真不理解这些道理。

    “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在这个尘世之中,有几个人能够超越自己,能够超越这个尘世,在大家都追求物欲,都讲究得失利害的时候,都自私、弄虚作假、贪赃枉法的时候,你什么时候能够超越它呢?“几人尘外”四字,就正表现了一般耽溺于得失利害之争逐的尘世中人,对此“尘外”之境界不能共同享有和体悟,故曰“几人”,其所表现的就正是“无几人”的寂寞的悲慨。

可是此句最后的“相视”二字,则又表现了相知者自有其人,其所指者,当然就正是被张氏认为“可与适道”的学生杨子掞了。

“相视”二字写得极为生动而有情致,可以使人联想到一种“目成心许”的不假言语的真赏的意境。楚辞上说:“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满堂这么多美人,惟独我们两人相视,心中已经明确了对方的心意。知己难求呀。张氏为能有子掞这样的学生而心欢,故接下来就写了“一笑醉颜酡”的相知共醉之乐。可以把一切忧愁放置脑后,先来喝一杯酒,欣赏一下脸上泛起的醉后红颜。

    接下来张氏又将笔锋一转,写下了“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我们说儒家的挚守,“言必信、信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可是现在却豁达了,什么都不在乎了,得失利害我们都放开了,这同样都是不对的,故他用浮云来作喻示。

《论语》中孔子曾有言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则“浮云”自可指人间利禄之被学道者之视同“浮云”;其次,则辛弃疾《西江月》词,也曾有“万事云烟忽过”之言,是则“浮云”当然也可以喻指人间万事的无常与多变,张氏说“看到浮云过了”,当然也就隐喻有一种阅尽人间万事的一种超然自得之意。

可是此句之下张氏却即刻承接以“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的两句悲慨忧“恐”之言。

苏东坡在遭受变故前后都是一样的,看到了什么都是要直说的,比如民生疾苦呀,社会的腐败呀。苏东坡和周邦彦两人都经历了党争,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苏东坡只要还把他调回朝廷去,他该说的他还是要说,不怕得罪人。

而周邦彦则不同,周邦彦是在新党执政的时候,他入学做了太学生,不久又提升为太学正,等到神宗去世、哲宗上台,高太后掌政,新党都失势了周邦彦也出去了,出去后十年,等到哲宗真正掌权的时候,他再回来朝廷,周邦彦什么都不说了,“人望之如木鸡”。

这与当年新党执政时,他在朝廷急于表现自己的才华,他写了《汴都赋》,等到他经历了这么多痛苦经历后,他学乖了,变得自以为聪明了。周邦彦的词也写的很好,但与苏东坡比,他得失心思太重,而苏东坡是把自己的得失置之度外,该说的还是要说,该做的还是要做,不是都放过去。

“堂堂”写岁月之无情。唐代诗人薛能在其《春日使府遇怀》的诗中,就曾有“青春背我堂堂去”的诗句,可以为证。至于“一掷去如梭”,有两种联想,其一可能是指岁月之掷人竟去,陶渊明《杂诗》就曾有“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之言,可为参证。

其二则也可能是指人们对岁月之抛掷而不加珍惜。从前句的“堂堂岁月”看下来,则此句之“一掷”固当指岁月之掷人竟去;但若从下面的“如梭”二字来看,则此处之“一掷”自当指人之抛掷岁月而任其如掷梭之不返。

此二义既可以相辅相成,故以词之感发而言,此二义可并存而不必强加区分也。

    “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岁月掷人虽属一件无可奈何之事,但人之虚掷岁月则是可以挽回和补救的。所以张惠言在此词最后要以这两句作结,表现了一种对于“好春”岁月的珍惜之意。

“秉烛”二字,所表现的自然是一种夜以继日的追求,然其所追求者究为何事?张氏此词言之,实有两种可能:其一是对《古诗十九首》的“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的联想,从此一联想来看,则此二句词固当是劝杨子掞应及时行乐之意;其二则“秉烛”不寐所追求者,也不必然只是行乐。

杜甫诗就曾有“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之句,则“秉烛”自然也可能有“秉烛夜读”之意,从张氏词看小词中的儒家修养,是该放过你就要放过,你该掌握就要掌握。

“驻”,是把马停下。美好的春天来到你的面前,你怎么能随便把它放走呢?但春天毕竟是留不住的,它自然一天一天会走,所以你必须要在春天来到你的面前时,你赶快好好地将它把握住。欧阳修的词说:“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只有看尽了洛城的美丽的花,我享受了它,没有让它白白的流逝。春天走了,我也就无愧于春天,我才没有遗憾呀。所以说春天来到了你的面前,我劝大家好好的把握住。“为驻好春过”,“过”字押韵,是平声。春天来到面前,但一闪就过,形容春天来去匆匆,时光的珍贵呀。回应了他的题目是春天,丝丝言语都是勉励他的学生去学道的,而下面的第三首遂又返回春天之兴象中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