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永远的潘慧素/董桥

2018-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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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那天参加高雄市立图书馆年终办的读书会博览会,图书馆推广组承办小姐说市图辅导成立的读书会都得参加,要把读书所得陈列布置出来.说什么那都是强求了,我们这读书会根本只能称得上是「闲聊读书」,能有什么了不得的收获,连读书会纪录都拿不出来,说要布置又能放些什么.把自己写的阅读日记印了一份,配上几张随手拍下的读书会活动照片,硬是写出些像诗又不是诗的短句,还请读书会老友写了幅对联拿了上去,倒满像回事的.整个展台上只有那幅书法能看,清雅极了,还嵌上了我们读书会的名字「无涯」,说是形容学海倒也是了.老友的书法是自

那天参加高雄市立图书馆年终办的读书会博览会,图书馆推广组承办小姐说市图辅导成立的读书会都得参加,要把读书所得陈列布置出来。说什么那都是强求了,我们这读书会根本只能称得上是「闲聊读书」,能有什么了不得的收获,连读书会纪录都拿不出来,说要布置又能放些什么。

把自己写的阅读日记印了一份,配上几张随手拍下的读书会活动照片,硬是写出些像诗又不是诗的短句,还请读书会老友写了幅对联拿了上去,倒满像回事的。整个展台上只有那幅书法能看,清雅极了,还嵌上了我们读书会的名字「无涯」,说是形容学海倒也是了。

老友的书法是自己练出来的,很有特色。近年来老友还迷上写对子,和他住屏东乡下土气的个性实在不太相符,说是这些年常跑大陆,体会到本土化终究只能是政治口号,找不到出路的。

心仪的是他那拿起毛笔的右手轻灵的舞动,如诗的墨迹就带出如梦的乾坤。家里的陈设除了书房里一幅同事父亲亲书的「大清干净水」之外,就真没什么与风雅有关的了。几幅复制的西方画作就是挂不上墙,怕坏了原有的想象。同事父亲长年在总统府任职,不少府内送出的联对泰半是他代笔,最常代写的是前副总统连战。

政党轮替之后就少写了,说是当朝新贵们不做兴这个,不定是去中国化的余绪了。
董桥写潘素,张伯驹的夫人,那轻幽的淡香是故国家园的怀想,董桥写来彷佛犹是一代难得的人物,只当初读《最后的贵族》只见章诒和多写了张伯驹,实在想不起来对潘素有多少着墨,再要找书却又一时间不见踪影,不知如何察考了。

每每随着董桥的笔走进深幽的记忆里,那老派人物往往钟情于泼墨山水的化境,走不出的仍是旧时故人的沧桑,写是凄艳那也是陈年的伤痛。犹记得读《最后的贵族》满是凄苦的旧事,说什么再要读《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却怕又坠入深沉的痛里,说什么也得缓缓。

只幽幽想起潘素的身影,坠落的真是意象无穷的深邃了。
读董桥自然得随着董桥的笔触走在浓重的记忆里,顾不得那记忆到底是谁的,那幢幢的形影,都是风雅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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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风景】永远的潘慧素/董桥
章诒和五十年代在北京什剎海初见潘素说她丰盈,白皙,眼睛乌黑,腮边笑靥浮荡万般妩媚,只有开阔优雅的额头上留下光阴碾过的印痕。

前几年《老照片》封面上登过潘素一帧三十年代的肖像,亭亭然玉立在一瓶寒梅旁边,长长的黑旗袍和长长的耳坠子衬出温柔的民国风韵:流苏帐暖,春光宛转,园翁说难得拍得这样传神,几乎听得到她细声说着带点吴音的北京话。

后来看到一帧八十年代的留影,潘素头发剪短了,一脸的刚毅深深藏着红色中国的几番风霜:「断碣模糊,不堪问年!」园翁难免失落。
她也叫慧素,词人丛碧张伯驹的夫人。政海奇人孙曜东回忆这位苏州美人弹得一手好琵琶,早岁在上海天香阁红得发紫,人称「潘妃」,官绅巨贾夜夜追逐,与***中将臧卓快到婚嫁阶段才遇上盐业银行公子张伯驹。

臧卓把她关在一品香酒店的房间里严禁外出,张伯驹央求孙曜东相助,先在静安别墅租了一套房子,连夜开车闯进一品香,买通臧卓的卫兵接走潘素,双双暂避别墅,不久潜回北方,一场惊险也就过去了。孙曜东说张伯驹先前有过两位太太,一位是封建父母作的主,一位始好终淡,跟三太太潘素倒是相依到老了。


潘素跟过***甫、汪孟舒、陶心如、祁井西、张孟嘉学画,跟过夏仁虎学古文,家藏名迹充栋,天天用功临摹,画艺大进,张大千赞叹「神韵高古,直逼唐人,谓为杨升可也,非五代以后所能望其项背」,北京官方拿她的山水当礼品赠送铁娘子、老布殊那些外国元首。

园翁熟读民国名人轶事,家藏丛碧词笺多张,他说潘素出生书香世家,经过张伯驹、夏仁虎悉心栽培,内秀开发,作品很有深度。夏仁虎是夏承楹的父亲、林海音的公公,清代举人,做过御史,诗词名气极大,一九五○年跟张伯驹同组展春词社,月下倚声,鱼雁唱酬,谁都料不到几波运动吹落满城繁花。


我十几年前在台北第一次看到潘素画的青绿山水,尺幅有限,意象无穷,张伯驹几行小字题识远看像一群暮色中的归燕。藏画的陈姓儒商是我的朋友沈茵的父执,沉茵说那幅画一九五五年买的是张伯驹那几行字:「陈伯伯少年时代在张伯驹的银行里当过跑腿!」沈茵和我其实都觉得潘素的画比张丛碧的字好看,张丛碧的画又比潘素的字好看。

卢沟桥事变之后汤尔和落水,他喜欢吃粤人谭篆青的谭家菜,为了一饱口福,委任谭篆青为秘书,有人出对子的下联「谭篆青割烹要汤」,夏仁虎久闻论者爱说张伯驹绘画不如潘素,顷刻对出上联「张丛碧绘事后素」,一段艺坛佳话七个字说清了。


张潘伉俪的字画合二为一最是理想,可惜我还无缘拿到这样的璧合之作:家里先是收得张丛碧自画自题的一幅红梅,再则收得潘慧素自画自题的一幅山水。山水题为《岸容山意》,上款是「蛰存先生雅鉴」,前不久跟施蛰存先生所藏一批旧书和信札一起在上海拍卖,沉茵在台北看了图录大为惊喜:「怎么会画得那么高古,莫非隋朝唐朝和两宋的鬼魂都住他们家?」她说。

张伯驹词里偶然也描画前朝幽灵,有一阕说他和潘素住过李莲英一幢旧墅,廊宇建造仿排云殿规模,落成之日慈禧临幸。

还有一阕说重阳前七日,他半夜梦见武则天在画花卉卷子,花白叶绿,素帛上还钤了两枚玺文,造字怪异,他看不懂,醒后倚声缅念这位风流媚娘。沉茵听了说:「张丛碧几生修来这般艳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的豆腐都吃得到!

」这位词人公子一生真的不缺这样的福份,买西晋陆机《平复帖》潘素变卖首饰替他凑钱;抗日时期遭汪精卫手下绑了架潘素到处借贷借得四十万元赎他出来。「如此凄艳的气象,胜似潘妃笔下青绿山水何止千倍!」园翁难掩羡慕之情。
(2006.1.1香港《苹果日报》周日生活名采版「小风景」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