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群 第五代电影人中的阿甘

2019-04-14
字体:
浏览:
文章简介:来源标题: 何群,第五代电影人中的阿甘 何群曾亲自执导了许多优秀影视作品,更以美术指导身份与陈凯歌.张艺谋.张军钊等共同创作了"第五代电影"

来源标题: 何群,第五代电影人中的阿甘

何群曾亲自执导了许多优秀影视作品,更以美术指导身份与陈凯歌、张艺谋、张军钊等共同创作了“第五代电影”的开山之作,开启中国第五代电影的美学风格。

第五代电影人之间,信奉专业、敬重品格、互以“爷”尊称即从何群始。

他是一个顶级的电影美术师,更是一个竭尽极致追求完美的电影导演。

2016年最后一天,这位热爱奔跑的第五代电影人终于跑完了他的人生之路,告别尘世。

他的发小儿、同学在回忆中,为我们呈现出何群起伏人生的岁月拼图。

镜头一

地铁、人流、雾霾、八宝山公墓、告别仪式现场

新年竟以讣告起始,母校白家庄小学、80中学校友群微信涌动。

2017年1月4日晨,雾霾橙色预警。地铁2号线积水潭至复兴门,再换乘1号线西去八宝山,眼睛盯着预报站点的指示灯一个又一个由绿闪红熄灭,脑海浮现、穿插、叠织的,却是阿甘抑或何群奔跑、冲刺的影像。

镜头二

大汗淋漓的牛场农工、徘徊京城的首届本科生

1971年初中毕业,我去金盏公社长店大队插队,发小儿何群到中阿农场务农。他粉碎玉米秸、搅拌饲料、喂牛、挤牛奶、除牛粪,每月工资18块5。光着脊梁、淌着汗水、“认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脱胎换骨”,是我们共同的经历。何群的父亲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遥想当年,牛场农工何群光着膀子,俯身土炕,复习功课外加练习素描水彩之类,那大汗淋漓的情景,恍若隔日。

1976年粉碎“四人帮”,我享受招工回城,他却因农场职工的身份窝在牛圈动弹不得。好在恢复高考后,1978年我考入师范大学中文系,何群则凭绘画特长,参加了北京电影学院高考招生。

高考过后,暑热难耐,录取信息迟迟未见,种种传言搅得人心惶惶:“文化课成绩低”“年龄偏大”“家庭出身不好”“个人表现不良”“政审不合格”……不平则鸣,何群奋笔上书,通过刚获解放的一位权威漫画家,转呈上任不久的老红军文化部长。这位老红军长征时就是画墙报的红小鬼,又刚从驻法大使离任回国,思想解放且爱才,批示让何群这类年龄稍大而专业成绩不错的“落榜生”再专门组考一次。进而,徘徊京城的何群、已然打道回陕的张艺谋一干人等,重回北影补考,终获“文革”后北京电影学院美术系(含美工与摄影专业)首届本科生的身份。

镜头三

开放年代,电影学院“怪才”远赴广西崛起于《黄土地》

转瞬1982年,我们各自在所学专业领域埋头苦读四年,“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是那个时代的最强音。

我毕业后回到我和何群共同的母校教书。夏末秋初的一天,下班回家路上,在曾经少年时多少个清晨傍晚上学放学、步行玩耍的白家庄十字路口,偶遇身穿圆领汗衫的何群。

我们握手言欢,相互诉说大学四年的学习生活,相互关照毕业后安身立命的选择,相互探寻“三十而立”成就点什么事业。出乎意料,他说要远走广西电影制片厂,为了早点干点实事,还说“你学文学,搞个本子,咱们整部电影”如何如何。我方知,老同学小玩伴说的“实事”,就是独立拍片。学电影美工又刚刚毕业,想拍电影谈何容易?况且,好不容易从农场出来,老爹老妈也刚从干校回京,只身奔向大西南,图个啥呢?故此,我恳切相劝,并搪塞“自己学的是师范,教的是学生写字作文之类,跟电影文学创作不大沾边”。何群的目光中顿时流露出些许失望。

然而失望终究不属于何群。不出几年,广西电影制片厂独占“新生代”之鳌头,彪领风骚的“三大探索片”——1983年《一个和八个》、1984年《黄土地》、1985年《大阅兵》——不仅轰动海内外,更铸成导演、摄影、美工的“铁三角”,何群以美术指导身居其一,另外两个“角”是导演陈凯歌、摄影张艺谋。加之张军钊、田壮壮等北京电影学院78届的一拨儿同学,“一起闯荡江湖、拼命开拓江山”,集结起“中国第五代电影人”。

镜头四

时空反转,背景推摇,崛起背后隐现时代的无形手掌

上个世纪的1962年开始,我们同窗读小学,何群的形象有些特别:嘴微斜,眼睨视,个头儿不高却弓肩驼背,据说是年幼罹患小儿麻痹留下烙印,小伙伴都叫他“歪嘴儿”。大大咧咧的何群也没记挂在心,及至年近六旬时老同学聚会,宽和的他也只是含笑相求“都奔六张儿了,就别再叫外号了。”

1966年读四年级,“文革”烽烟连同“出身论”侵入校园,即便是小学校亦无幸免。听闻红卫兵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家属院抄家,何群的父亲被打为“右派”,不久就夫妻双双下放干校。1968年,我们从小学一起升入北京第80中学。先是停课无所事事,其后“复课闹革命”,也多是学工学农、备战挖洞、野营拉练之类。当然,“打砸抢”“茬架”“拍婆子”“拔份儿”的事情,像何群这样家庭受冲击的孩子多沾不上边,可“起哄架秧子”也练就了何群“神侃善聊”的功夫。他声音沙哑还偏爱狼嚎,外加手舞足蹈,再添上博闻广识幽默调侃,特别是骨子里的善良,着实吸引了身边的一大帮小哥们儿。

常言道:“蔫儿人出豹子。”突然间,听说何群犯事儿,持刀砍人,被关进学习班,成了“专政对象”。当时,砸烂公检法,打架斗殴乃至触犯刑法的青少年一般羁押在“学习班”等候审判或发配。不久,何群从呼家楼派出所与北京第一机床厂工人民兵合办的学习班被押解回校接受批斗。记得是在80中学大操场,上千学生席地而坐,还有军宣队、工宣队和班主任老师组织,会场气氛肃然,我和一些个子高的同学还被选为“保卫队”,雄赳赳站立两排,构成威严且与参会者隔离的押解通道,怒视着何群一行被批判对象由工人民兵押上操场正中的土台。当年批判会的内容早已忘得精光,但事情的起因倒听明白了:当时家住筒子楼三层的何群,听到楼下有人大声叫骂“狗崽子”欺负自己的妹妹,怒从中来,跑到多家共用的厨房,抄起不知谁家的菜刀,下楼与之理论,一气之下将菜刀朝骂人的家伙甩去。批斗过后不久,由于犯错者年幼,受伤者伤轻,恰遇“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政策传达,何群又回到了80中68一连二排(当时班级都称连排)。

直至何群去世,校友们的依稀记忆仍在微信群中掀起涟漪:

点子: 何群,你怎么去了呢?何群当年在80中有一段奇闻,他不知怎么地,成了坏分子,被关起来了。没关多久,说是罪行不大,就放了。有惊无险。

老抠:何群是个“坏孩子”!

点子: 对,在那个年代凡是有思想的孩子都特别容易成为“坏蛋”。关他的时候,我还给他倒了杯水。开玩笑说都姓何。后来有一天听说何群当导演了,同学们不信,我说太有可能啦,他整个一个另类。

镜头五

练长跑、跳探戈,“歪打”总是不能“正着”的另类何群

何群确实“另类”,且毕生难改。回到班级后的何群,虽变化很大,处处努力,争取成为“可教子女”,然而“另类”的行端,即便放在当今,仍令人瞠目。从近日两组老同学的微信聊天就不难看出:

“还记得何群当年苦练田径、捆沙袋、拉石碾子、在炉灰渣铺就的大操场跑圈儿吗?”

“何止操场。那时各班冬季开展‘长征’象征性长跑,要求一个月完成‘从瑞金到延安’的里程,大家多从白家庄校门跑到朝阳医院打一个来回,而何群是从白家庄向东向南跑到呼家楼、光华路,再向西奔永安里折返工人体育场再回校,每天完成数个‘从瑞金到延安’,给连排大大加分。”

读着老同学微信里的回忆片段,我心中浮现出“跟何群吃炒面”的往事。记得当年,每逢国际国内重大政治事件发生或“最高指示”发表,学校师生当天甚至连夜都要到天安门游行,而这成了孩子们进城游历的开心经历。一次完成了列队游行,解散回校的路上,我与何群走了个对面,他拉着我拐进了东风市场,问我带没带粮票,我掏出半斤全国通用粮票,他掏出五毛钱,我们买了两盘炒面,每盘二两粮票、2角5分钱,其实就是淋上少许香油与酱油的素炒面,我们却吃得开心解馋。小小聚餐之后,何群抹抹嘴往东四、朝阳门跑步去了,我紧追一阵就再也看不见他的影子了……

“当时学校宣传队排演样板戏,我演栾平,他因为是坏分子,不可能演。不过他特别关心。我们不是一个班,但经常说话。”

“因表现不佳、形象不美,他参加不了咱校芭蕾舞《红色娘子军》样板团,却自我调侃‘起码演个狗腿子或打手之类不用化妆、绝对本色’。后期可能出于逆反,与工艺美院老院长张仃的小公子张了了一起学跳‘探戈’,被红小兵举报‘修正主义苗子’,因为学舞时不知有哪国的混血妞儿混在其中,因此他又受到批判,唱片也被没收。”

“我演样板戏的时候,他特意和我说,眼睛要滥转,不行就四处看,这样就狡猾啦。看看,那个时候就想当导演啦。”

“其实他的经历非常坎坷,跌宕起伏。比姜文的自传体电影丰富得多,可惜他当年没有写没有拍摄。每一个同学、好友把对何群的回忆碎片拾起,大家做拼图吧!”

看着手机屏幕里的微信文字,模模糊糊眼前浮现出一帧又一帧从小学到初中与何群在一起的画面:弹玻璃球儿、拍洋画儿、调皮捣蛋,挖防空洞、脱坯烧砖、野营拉练,学工学农学军、滚一身泥巴磨一手老茧、接受再教育……何群在眼前一会儿是小儿麻痹症后的“歪嘴儿”,一会儿是进步无门的“倒霉蛋儿”,一会儿是不停奔跑的阿甘。在他身上,我看到的是自幼良好的教养、“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家庭烙印,还有敢做敢当、豪侠仗义、随和善谈的交往风格,以及干什么都认真、不惜力、竭尽极致、追求完美的那股劲头……我有些感慨:何群小小年纪就机灵讨巧的一次次“歪打”,为何总不能“正着”呢?

镜头六

跨领域成就,是靠长期拼搏、不惜透支身体

而从漫长的人生历程来看,何群做导演跨界的本事及其跨领域的成就,完全是靠自己长期拼搏,甚至不惜透支身体换来的。也或许是特殊时代铸就的特殊童年,赋予何群丰厚凝重顽强的独特基因,也奠定了“第五代”中“另类”导演的意志、素养、能量与能力。这方面,透过电影业内同人的表述,或许更能看出一些端倪:

“何爷是个很顽固的人,顽固得很可爱,这体现在他的工作中。他坚决不将就,有时候因为画面中不起眼的一个小道具,宁可全组停工等着。”

“何爷喜欢折腾剧本。何爷拍戏比较慢,有些资方看在眼里就特别肉疼,但他认真。对戏比较讲究,拍出的东西比较有质感。这种慢,是基于对自己的一种要求,不能逾越自己的底线,何爷有自己的衡量标准。”

“最有名的还是他的幽默才华,是个说段子的高手。中国电影界能把幽默展示到如此标高的,也只得这位了。在摄制现场,你要找何群很容易,只要哪里蓦然爆起笑声,何群肯定在那里。这笑声与欢乐,肯定是因他的幽默而产生的。”

“他出口便是幽默的才情,肯定是天生的。鬼才知道,他的段子是什么思维编造出来的。有时候,他的幽默段子,比他的电影作品更有吸引力。电影人,没有不知道他讲段子的名气。由此,人们给带来快乐的何群冠以‘何爷’之尊称。遗憾的是,他的幽默才华并没有完全出现在电影创作中。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创作者心智资源的损失。”

——《何群:正在西行的灵车上》江浩

“导演跟美术不同,何爷要带着几百个人干活,每个人干什么怎么干,这其中更需要一种领导与谈判的能力。”

“美工出身的何群对电影美术同样要求十分严格,拍片经常是导演、美工的工作一块干,使得自己在拍摄期间更加辛苦。”

——电影导演杨江

镜头七

拍《凤凰琴》、《男孩女孩》回归净土

《黄土地》何群为美术指导,在色彩的追求、色调的渲染和视觉的冲击上,锋芒初露,才华彰显,其中不乏当年他“面朝黄土背朝天”务农生活的痕迹。

《烈火金刚》何群为导演,选材改编显露他童年阅读乃至聆听袁阔成长篇评书连播的痕迹。他谈道:中学毕业插队去农场劳动五六年,阅历了社会中男人之间的争斗,故拍影以男人戏为主,男人的戏拍起来有劲儿,有力度,好玩儿,很合自己口味。

1993年,何群的里程碑式的作品《凤凰琴》公映且反响强烈,获第14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故事片奖、第17届大众电影百花奖优秀故事片奖等多项大奖。影片题材回归乡土生活、乡村教育领域,讲述农村娃娃与大学毕业回乡教书的年轻女教师的故事。以我外行观之,《凤凰琴》风格质朴清新、贴近乡村生活、饱含情怀又直面现实社会中的敏感问题,体现了老同学的返璞归真。时隔不久,何群开着一辆吉普车来到我的单位,向我介绍要拍一部现代校园生活的电影,希望我帮忙找些中学生小演员。我帮他联系了某区教育局,还提醒他为何不与母校80中联系,以获得更加便利的帮助。果不其然,他很快得到母校的全力相助,还进一步与当年的老师深化了联系。不久,《男孩女孩》上映,荣获中国电影“华表奖”儿童影片优秀奖、中国儿童电影“铜牛奖”优秀故事片奖和中宣部精神文明“五个一工程”入选作品奖。老同学何群在那一时期,似乎借自己亲导的影片,回归了心底最纯的一片净土。

尾声

然而此后的十余年间,每年一到两部电视连续剧,把何群的身体透支殆尽。

2016年北影校庆时,中国电影导演协会李少红会长见到学兄何群已经很是惊异:“他人瘦得把我惊呆。问他,他还开玩笑,说拍演员抽血晕血,他就伸出胳膊替身拍了特写。之后医院找来剧组问,‘刚才这管血是谁的?肾完蛋了知道不知道?还拍呢?不要命了?’直接用担架把他抬到医院去了。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笑,跟何群说你别不当回事。”

80中校友学弟、电影学院庄宇新副教授说,其实早在2013年,何群身体已然不好,得了尿毒症。

多年目睹何群现场工作的中央新影集团影视剧部王美彪主任心有戚戚:“他没有什么嗜好,连打扑克都不会,吃穿概不讲究,就知道一部接一部地拍戏。挣了钱也不会花,自己一直住在普通的单元房。听朋友说,何群年轻时身体倍儿棒。在电影学院读书那会儿,开运动会接力比赛前三棒落后,何群最后一棒总能追到第一。很难想象,这么一个短跑健将,拍了几十年电影,身体会衰败到那么不堪。”

2011年80中学建校55周年,何群还是校友会常务理事,为母校捐资助学,我们一起开会筹备校庆活动。2016年60周年校庆,何群没有回校。2017年岁初,我只能在微信群中告慰发小儿何爷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