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兴李锦绣 李锦绣:王永兴:漫步在北大蔚蓝的天空下

2017-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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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黄刊(即王永兴,下同--编者按)坐在轮椅上,我推着他,从校医院出来,穿过梧桐树叶交织的茂密的林荫,经过芳草茵茵的静园,绕过蜿蜒曲折的幽径,来到翠竹.古树掩映的临湖轩前,仰望着两株苍劲挺拔的白皮松.这是黄刊最喜欢的,据说是明代的古树,已经巍然耸立了几百年了.晨曦透过茂密的枝叶洒落下来,光辉柔转,远处葱郁的绿树.近处草地及棘丛里的顶着露水的小花都生机盎然.偶尔一只鸟鸣叫着飞过,更显得静寂.空气是清爽而芬芳的,夹杂着一些泥土的气息.黄刊倚靠在轮椅上,眼睛也不愿睁开.这是他因肺炎住院的第十二天,也是我第

黄刊(即王永兴,下同——编者按)坐在轮椅上,我推着他,从校医院出来,穿过梧桐树叶交织的茂密的林荫,经过芳草茵茵的静园,绕过蜿蜒曲折的幽径,来到翠竹、古树掩映的临湖轩前,仰望着两株苍劲挺拔的白皮松。这是黄刊最喜欢的,据说是明代的古树,已经巍然耸立了几百年了。

晨曦透过茂密的枝叶洒落下来,光辉柔转,远处葱郁的绿树、近处草地及棘丛里的顶着露水的小花都生机盎然。偶尔一只鸟鸣叫着飞过,更显得静寂。空气是清爽而芬芳的,夹杂着一些泥土的气息。

黄刊倚靠在轮椅上,眼睛也不愿睁开。这是他因肺炎住院的第十二天,也是我第二次在早晨推他出来。高烧虽退去,他的血液中氧气较低,二氧化碳仍高,医生建议我推他出来走走。燕园丘岗起伏,林草丛茂。参天的古槐、银杏,依依的杨柳,低矮的白杜、红瑞木、金银木、荚蒾,丛丛的山桃、丁香、紫荆、刺玫等,都枝条舒展,连绵不断。

这样的环境中,氧气一定是很充盈的。在各种古树新枝中,我选择了松树,更爱把黄刊推到油松、雪松、白皮松前,让他在松下停留,大口呼吸,尽情吸收青松的氧离子。可能在我的潜意识里,更希望他融入青松之中,吸进青松旺盛的生命力。

可是黄刊依然无力地靠着轮椅,用一两个字,勉强回答我的问话。昨天他就是这样几乎闭着眼睛出来的,什么话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今天该怎样让他说话,让他深呼吸,呼出二氧化碳、吸收氧气呢?我有些犯愁了。

突然想到了黄刊住院前经常捧在手里的《陈寅恪诗集》,我似乎想到了办法。在松树下,我背起陈寅恪先生的诗:“汉家之厄今十世”。我停顿下来,一会儿,我听到他接了下来:“不见中兴伤老至。”顾不上心头的狂喜,我连忙背下去:“一死从容殉大伦。”

他仍在继续接下来:“千秋怅望悲遗志。”

于是我们就这样一人一句,环绕着松树垂下的苍翠的枝条,背完了这首长长的《王观堂先生挽词》。

陈寅恪先生,真是他心中永不忘却的回忆啊!我欣喜又感动。此后我才明白,陈寅恪先生的诗,不仅陪伴他和我在医院的两个月,而且作为他心中的支柱,支撑他走过一切风雨,走完了一生。

推着他沿着绿树成荫的小路往回走,我一边感慨,一边回忆着他住院十几天来的日日夜夜。

黄刊这次生病,比以往的几次都严重,他咳血,也因缺氧而昏睡。而且随着年龄增大,许多事都忘了,许多话、许多年都记不清了,甚至出现了时空混乱,不知身在何处,思想飘向久远的过去。

每当夜幕降临,我心中都感到恐怖。因为夜里,他的思绪飞速地游离现实,似睡似醒地固执地停留在过去某个特定时空,让我不知所措。

在医院的第一夜,他在咳嗽、喘息逐渐安定,安睡了一两个小时后,突然精神起来。他问我,“电源插好了吗?”在我愕然中,他又说:“出来了!”,于是双手忙乱起来,手指不停地动。一会儿说:“帮帮忙,这些字跑了!”一会儿又说:“快来,它怎么又不见了!”紧接着,又喊:“我要另起一行,怎么办呢?”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他在学电脑,这些表现,正是2001年他初学用电脑打字时的常态。

说起学电脑的因缘,我想起9年前我在英国时,他给我写的书不成字的信:

我现在手写字越来越不行了,同时脚走路也越来越不行了。原因何在?我自己不知道,但却引起一个思想:自强是必要的,还要加一个“忍”字。手抖,要忍下去继续写;一走路,脚就沉重,似乎抬不起来,但要忍,终于抬起来向前走了一步。

走路慢,但终于向前走了;我进步没有停止。至于抬起脚迈向前的几分钟,似疼非疼比疼还要难过之际,脚可以放下去,不向前走了。不!我要忍“似疼非疼的难过”。我向前走出一步。手抖心也似乎在抖,把笔放下不写了,但我要忍“心也似乎在抖”,写下去,终于写出了给你的信,这是用心写的,妻子是知道的。

你来信中多谈敦煌吐鲁番文书,这原本是我很熟悉的,现在似乎虽有兴趣但已忘了许多。这两天,我有时想把已发表的大约二十几篇论文,严格选择可得十篇,多数是几万字的长文,改与补,几年来就想补的已很具体,用一年时间成集,朋友可帮助出版。这一想法多次,每一次的结论是自我批评:不自量力,妄想。叹息一次。我的双手还能写什么?我知道,爱妻会说,你帮助我。我的爱妻,这绝对不可以!因为你现在有比助我更重要的事要抓紧做好。

文革中受到的酷刑到了晚年仍在影响他的身体,双手写字越来越困难,到了世纪末,手写字已不可辨认了。他还想写文章,又不忍耽误我时间帮他抄写。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只能自己学习电脑打字了。我成了他的电脑老师。

首先要教他输入法。五笔对他太难了,而且我也不会。我惯用的自然码输入法是双拼的,需要记一些元音和辅音,也不适合他。智能ABC比较容易学,前提是要能准确拼音。我觉得这种输入法对他来说比较容易掌握,但他并没学过拼音,也有一定困难。

于是我先对他进行拼音启蒙。拿着《现代汉语字典》,我告诉他元音、辅音的拼写,然后让他对着《字典》练习,他口中念念有词地学习着,很快就会拼出一个字的拼音了,拼不准的也能通过查字典更正。

接下来,我告诉他辅音b、p、m、f和元音α、o、e等在键盘上和英文字母的对应关系,他认识了,进步很快。等认全了拼音和字母之后,我再教他识别和使用键盘上常用键的键,并画出示意图,如翻页、取消、空格、回车键及各种常用符号键,这样,经过多次练习,他终于能够拿着字典一边查一边打字了。

等到一个个字打出之后,又教了他一些编辑方法,如剪切、复制、粘贴、格式调整等等,他由于手抖,控制鼠标困难,进步不大。我还试图教他指法,希望他能五指运用自如,但他习惯于食指和中指,我看“两指禅”并不影响他打字,只是慢一些,也就不再强迫他了。

我告诉他只要指法准确,是可以盲打的。他不禁大发感慨,他惋惜寅恪先生没赶上电脑时代,因为那样寅恪先生就可以不用口述而自己打文章了。他说他曾试图给老师设计一个可以写在一个个框子里的木板,但因笨手笨脚的,设计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这成为他的终生憾事,有时在梦中,还会设计写字板。

看到他已掌握打字方法,我就拿一篇报纸上的文章让他练习,他不肯,坚持要打寅恪先生《寒柳堂集》中的《赠蒋秉南序》。《序》文中的字多是不常用的,频繁的翻页、查找,他又不熟悉键盘,不熟练操作,更加困难。但他不辞辛苦地打着,往往坐在电脑前几个小时不动,坚持着不放弃,用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他敲出了第一篇文章。

经过校对后,他让我用打印机打出,强调一定要打得大一些。我用四号黑体打在稿纸上。他拿在手里,反复诵读,至“虽然,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

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瑰宝。孰谓空文于治子道学术无裨益耶?”一段,激昂慷慨,令人动容。

之后,又打印了寅恪先生《甲辰四月赠蒋秉南教授》、《和陶然亭壁间女子题句》、《昨闻客言琉璃厂书肆之业旧书者悉改业新书矣》、《丁亥春日清华园作》、《叶遐庵自香港寄诗询近状赋此答之》、《辛未九一八事变后刘宏度自沈阳来北平既相见后即偕游北海天王堂》等诗。

这些诗或直抒寅恪先生胸臆(如圣籍神皋、迂叟、续命河汾),用意良深,或关乎他的身世(如九一八及清华园),都是他最喜欢的。他一字一句地打着、诵读着。在这次生病住院的时候,我推着他背诵的最多的,除《王观堂先生挽词》外,就是上面这些,他记得最准确,至死不忘。

就这样,他艰辛地完成了“换笔”历程。之后,除了生病的日子,他每天都会坐在电脑前,启动按钮,看着电脑屏幕飞速变幻,用中指使劲敲一下回车键,踌躇满志的样子,俨然是一个横刀立马的将军,气定神闲地指挥着千军万马。

他用电脑撰写了《述陈寅恪先生〈论韩愈〉之作的重大意义》、《唐人小说红线的历史背景》、《论李靖》、《论北周武帝宇文邕》等多篇论文,以之著述《陈寅恪读书札记?旧唐书新唐书之部》疏证、《回忆录》,更重要的是,在90岁的高龄,自己一字一句地完整打印出近20万字的《唐代后期军事史略论稿》,我只是帮他调整了文稿的格式。

夜深了,病床上的黄刊仍挥动双手,不停地打字。他在打什么呢?

第二夜,他的思绪又往后退了一些,在这一夜的时空中,已经没有我了。他的眼前,仿佛是历史系108的会议室,他正在系里的教师面前发言,谈如何培养学生问题。

他慷慨激昂地讲着:

第一,要学风严谨、平实,重视基本训练。这包括两点:其一为言必有据,要有大量的依据,有一分史料,说一分话,实事求是绝不空疏,不作空头史学家;其二为对史料要审查精细,一丝不苟,但不是单纯排比、罗列材料。严谨、平实基于基本训练,包括基本史料(包括敦煌文书)、治史工具(训诂、校勘、考证、语言文字);严谨、平实基于艰苦用功。

第二,要从小处着手,大处着眼。

第三,要有通识,包括通性之真实,个性之真实。基础要广,要深。

第四,历史系学生的责任,是要艰苦学习,向78级学习,从严、从难、大运动量;历史系教师的责任,是要培养一支研究队伍,要敢为天下先。我们要清醒认识和估计现在的实际情况,包括研究的实际,队伍的实际。认识实际情况,就是要改变现状。

怎样培养人材?从实际出发,大量招收研究生,要进行基础知识教育和基本训练。一字一句读懂敦煌吐鲁番文书,对文书要严谨全面整理,要提倡求真务实的实事求是的学风。要多做艰苦工作,出成果,出人材。

要以陈寅恪先生为楷模,一生忠诚于学术研究,将全部心血投在学术研究上,不因环境顺利或逆境而改变其节操。在名利之前,不改初衷,抓紧时间。

铿锵有力的语言,振奋、坚定的声音,在后半夜的医院中格外清晰。没有咳嗽,没有喘息,仿佛回到了20多年前。我为他摆脱了病痛而高兴,但也担心他影响了相邻病房中其他病人的休息。黄刊不停地说着,那火热的声音,在病房中久久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他沉沉睡去,我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熟悉的话语,和我第一次听他讲课时依稀仿佛。我也忘记了时空,燃起了干云的读书豪气。

黄刊曾说过:“我做事认真,绝不偷懒,有十分力量,绝不使九分。”我问他:“在北大教书,你使了多少呢?”他回答:“我已使出了十二分。”

自1978年末他调来北大,就长期超负荷工作,体力已远远超支了,支撑他这样拼搏的,是顽强的毅力和压抑二十年之后的喷薄而出的热情,而在这背后的,是对寅恪先生坚定的信念。在他使用的陈寅恪先生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的扉页上,他写道:

一九八〇年一月,我在北京大学讲授寅师过去曾讲授的课。抚今追昔,不胜感慨。我要用功读书,以求实的精神治史,不愧为他的学生。

永兴,书此自勉。

有着这样的感情,所有的苦楚、委屈和挫折都不重要了,他就这样拼命地工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