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看程维高:一个被开除党籍省委书记的反思(图)

2017-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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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程维高,一个远离公众视线多年的人物,2010年12月28日,在常州退养7年之后,因病去世,享年78岁.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再能回忆起这位当年的

程维高,一个远离公众视线多年的人物,2010年12月28日,在常州退养7年之后,因病去世,享年78岁。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再能回忆起这位当年的京畿大吏,在他的任上,究竟做过哪些具体事情。唯一能让民众留下印象的,是中纪委对他退休后的处分:开除党籍,撤销正省职级待遇。

作为改革开放以来第三个被开除党籍的省委书记,尽管被定性为“个人主义恶性膨胀,自恃位高权重,目无党纪,独断专行”,可是,程维高并没有因此锒铛入狱,中央还为其保留了副省级干部的待遇。

程维高故后,不少人撰文纪念,言辞真切,怀念之情溢于言表。在其政治生涯起步的常州,人们更是对其“颇具感情”。可是,作为一个有争议的政治人物,在一时一地得到公众肯定,是不够的。

11年前,有着“河北第一秘”之称的李真案发,及至程维高被处分,3年多的时间里,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却独独缺失了程维高的声音。

即使一个死囚,他也应有为自己辩护的机会与权利。不过,在中央对其定性“违纪”这一大背景下,在其两任秘书贪腐、子女涉案的情况下,他的“声音”无端消失了。

于是,在公众的眼中,他几乎被塑造成大肆贪腐而又未受到惩罚的高官代表。一个令人慨叹的细节是,其死后,互联网上充斥着对他的指责与谩骂,言语之尖刻、咒骂之肮脏,令人侧目。

事实是,晚年的程维高,在不断地反思,反思自己的为官历程,反思自己当年的言行,当然,还包括反思中国的政治制度。

他曾说,“我是很霸道。但是,这一切都要放在政治体制上来观察。这个体制让我有权力霸道,但是,现在我却没有任何机会去申诉、去说明自己的冤屈啊。”

他周围的朋友说,晚年的程维高想发出自己的声音,但是,无人倾听。无奈中,他只能在自己的名片上注明:“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程维高”,在送亲友的贺卡上写道:“一生大起大落,我无愧于人民……中纪委主要负责人托人给我讲,处理我是从严治党的需要。”

在其亲笔撰写的近20万字的回忆录中,我们清晰地看到了这位争议高官对往事的回顾,也看到了省级政治生态的复杂与多变。有人说,“对这一层级的政治,我们仍没有认知能力,在由人际网络构成的‘阴谋论’的叙事结构里,什么样的材料,你都会发现并不可靠。”

事实上,通过程维高这个未被媒体披露的窗口,我们有更多角度来打量这个人,窥见一场由官场矛盾引发的故事,足矣。

程维高的最后7年

程维高的不平之气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并直接诱发了他对过往几十年宦海生涯的反思

本刊记者 陈磊 发自江苏常州

提起程维高,76岁的张佩斐眼中泪花闪动——2010年12月28日,她相濡以沫多年的老伴、充满争议的京畿大吏——原河北省委书记程维高,在常州中医院,走完了78年的人生历程。

“走得很突然,没有留下什么遗言。”张说,从9月起,程维高就因肺部肿瘤恶化,住进医院,在病榻上辗转3个月之后,终因化疗加上白血病、糖尿病等多病因导致脏器衰竭,撒手人寰。

追悼会上,程被河北官方(据称经过中组部审定)盖棺定论:“在河北工作期间,他不断解放思想,以改革开放的强烈意识,积极进取,雷厉风行地狠抓各项工作的落实,为河北省的改革开放和经济社会发展倾注了大量心血。”

“到人大工作后,程维高同志认真贯彻落实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在坚持完善地方人民代表大会制度、认真依法履行职责、提高立法质量、强化监督工作实效、加强机关队伍建设、推进全省的民主法治建设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

很多人为程送去了花圈,包括一位原国务院副总理。而程的一位在常州的老领导,特地给他写了一封信,当场焚烧——风风雨雨几十年,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地方,安心地去请教马克思吧!

常州,作为程维高起步之地,终成他的长眠之乡。

回乡之路

由于程突然离开石家庄,河北主事者十分惊慌,他们认为程有潜逃国外的可能,于是立即派人追至常州

程维高是2003年1月从石家庄回常州的。彼时,一场由“河北第一秘”李真引发的舆论风暴正值高潮。

在很多媒体的叙述中,程“连夜离开石家庄”,几乎是落荒而逃。“事实上,我们当天早上出发,走了9个小时才到常州。”张佩斐说。

归途并不轻松。

程维高生前回忆,2002年春节以后,他开始为省人大主任即将卸任后的生活做安排。在河北当省长、省委书记、省人大主任,是“受苦受难的13年”——“前9年工作还算过得去,但也是极度艰辛,欢乐少、烦恼多,后四年一直都在被审查的环境下生活。”

“整整四年多,我被许多人看成是党内腐败分子、经济犯罪的嫌疑人,决心在卸任以后,不再在河北多呆一天,立即离开河北——2003年1月10日,省十届人代会一开幕,我既不是代表又不是主席团成员,我就回到了常州。”

甚少有人知道,早在2002年11月,纪委部门即找到程,宣布“对其核对问题,不要离开石家庄”。

现在,他“擅自离开石家庄”,于是,在其回乡十多天后,纪委便赶到常州,劝其“仍回石家庄、进一步核对问题”。

程维高拒绝了这一要求。他的理由是,“常州不仅生态环境好,更重要的是政治环境好,常州的朋友是琢磨事,不琢磨人。”

后来,纪委相关部门不得不认可了他这一既成事实的行为,但同时又告诫:“希望你不要离开常州。”

河北省政府办公厅一位退休厅级干部向本刊记者描述,由于程突然离开石家庄,河北主事者十分惊慌,在他们的观念中,程的儿子程慕阳滞留加拿大,那么,程也有潜逃国外的可能,于是立即派人追至常州。

在常州的家中,相关部门“前后三次”、“组织了队伍”,对程维高“进行面对面的调查与核对”,重点问题是:李真是怎么调动、提升的?吴庆伍怎么下海到香港定居的?程慕阳经商一事;郭光允劳教一事……

2003年8月8日,一切尘埃落定——“经中共中央批准,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对河北省人大常委会原主任程维高严重违纪问题进行了审查,决定给予其开除党籍处分,撤销其正省级职级待遇。”

最终,尽管心中“有不同意见”,但面对中央的决定书,程维高还是签下了“服从中央决定,感谢中央对我的关心”这15个字。

渐归平淡

随着时间的流逝,程维高“慢慢也想开了,人生不就是这个样子吗,还有什么好争的呢”?渐渐地,他的兴趣转入历史和装修家园之中

程维高的不平之气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并直接诱发了他对过往几十年宦海生涯的反思。他的多年老友陈源潮回忆,刚回常州的那段日子,程维高大部分时间闭门不出,很少和外界接触。

一次,他女儿给其房间买了个漂亮的吊灯,没打招呼,就装了上去。结果,他大发雷霆,“像鬼火一样暗,你让我怎么看书?!”“火发得莫名其妙,其实灯真的很漂亮。他内心有纠结,无法释怀。”他的一位朋友说。

当老朋友找上门,那种逆境中的感动,他溢于言表——“有一天,下雨,我去找他,没想到,他已撑着伞,在路口等我了!”陈源潮说,雨中等待的程维高,给了他很深刻的印象。

《常州日报》的记者沈向阳和程维高是忘年交。有一次,沈向阳在老鬼著的那本《母亲杨沫》中,发现了这样的情节:杨沫为给抗战时期的堡垒户王汉秋平反,四处奔波,最后找到程维高那里,程批示予以复查。

书中,程维高的批示清晰可见,而当沈向阳向程维高说起此事时,程维高已记不大清楚了。但看见老鬼能在正式出版物上秉笔直书,他甚感安慰——“老人眼含泪花,嗫嗫连声:‘你请他来常州玩,麻烦你,一定要代表我邀请他’!”

陈源潮回忆,在回常州初期,程维高无法平复自己心头的不平之气。尤其是中纪委的处分公开后,媒体大加报道,周围的朋友多给予他同情、劝慰之言,更加重了他这种感觉。

一次,陈源潮、程维高和几个朋友一起,到皖南游玩。席间,谈起被处分之事,程又流露出不满之意。陈没有像惯常那样劝慰,而是斥责:“处理你是应该的,中央将河北交给你,结果你兵败。不该吗?!”

程维高表示出惊诧。

陈源潮接着分析:“你作为一个小知识分子,参加工作多年,一帆风顺,身上带有毛时代的痕迹,又有改革开放初期敢想敢干的强人风格,是一个过渡型干部,进入河北,还按照过去的思路开展工作,不失败才怪!”

听了朋友的痛批,程维高半晌无言,后来才回应:“你让我回屋想想。”第二天,他告诉陈:“你讲的还是有道理的。”

“虽然他认为我讲的有一定道理,但依照他的脾气,他认定了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服输的。”陈源潮说。

随着时间的流逝,尤其是2006年中纪委又宣告“没有发现程维高该负刑事责任”后,程维高“慢慢也想开了,人生不就是这个样子吗,还有什么好争的呢”?渐渐地,他的兴趣转入历史和装修家园之中。

一年春节,他心血来潮,让朋友给他讲清宫十三朝的历史,当有朋友讲到左宗棠带着棺材打新疆,他“一动不动地听着,眼珠子瞪得多大”。那时候,他才知道,《官场现形记》的作者李伯元,是他的常州老乡。这让他感慨:历史了解得太少,读书读得太少!

帮助其写回忆录的清华大学毕业的“老王”说,程维高常冲人发火,脾气耿直。可是,从他2005年与其接触后,五六年时间,程维高从未向他发过火。相反,当程的司机因为看人们都喊“老王”也跟着喊时,被程大加训斥。

基于这个语境,谈起共事多年的高官们,程维高说他佩服的一位是原河南省委书记杨析综。究其原因,是杨搬家离开河南的时候,程维高发现他车上装的全是书——他认定杨是一个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