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圣徒——高石美

2017-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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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一1877年的一个黄昏,16岁的高石美发现尼郎镇衰败了.因为那一年尼郎镇发生了痒子症(鼠疫).老鼠和猫是最初的受害者,它们满街奔跑,翻来滚去,死亡无数.后来,人也患了此病,每日死亡百人,高石美的母亲也不幸染病,腹部.腋窝和脖子上,长出了可怕的硬块,头痛.发热.恶寒.身痛.昏迷不醒,十多个小时之后就死了.七八个男人赤裸着上身,抬着高石美母亲的棺材,慢慢走出城门.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已经有三四群抬棺的男人,全是裸体,除了脚上的草鞋,身上什么也没穿.紧接着,高石美又看见自己身后出现了一群抬棺的男人,

1877年的一个黄昏,16岁的高石美发现尼郎镇衰败了。因为那一年尼郎镇发生了痒子症(鼠疫)。老鼠和猫是最初的受害者,它们满街奔跑,翻来滚去,死亡无数。后来,人也患了此病,每日死亡百人,高石美的母亲也不幸染病,腹部、腋窝和脖子上,长出了可怕的硬块,头痛、发热、恶寒、身痛、昏迷不醒,十多个小时之后就死了。

七八个男人赤裸着上身,抬着高石美母亲的棺材,慢慢走出城门。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已经有三四群抬棺的男人,全是裸体,除了脚上的草鞋,身上什么也没穿。紧接着,高石美又看见自己身后出现了一群抬棺的男人,仍然是裸体,甚至草帽也不戴。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一些送葬之后沿途返回的男人。那群男人对高家抬棺之人不脱裤子的做法,表示极大的反感和愤慨。因为,这样一来,死者的魂魄和瘟神就会躲进高石美他们的裤裆里,被他们带回尼朗镇,从而危害更多的人。

突然,一个老男人出现在高石美他们面前,头发和胡须全白了,牙齿也似乎全没了。他用含糊不清的语言,命令高石美他们立即脱掉裤子,任何东西都不能穿在身上。高石美看着那七八个男人,包括自己的父亲高明楷,也很快脱掉了裤子,下半身完全裸露在阳光下。

那时,16岁的高石美,脸和脖子一定羞红了,因为他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男人的裸体,竟然如此千差万别。有的肌肉和骨胳显得清晰、柔韧、匀称而有光泽,符合人们美好的想象。有的肥胖,有的瘦弱,有的黑,有的白,都在某一方面显示出不合理的夸张和讽刺。最恶心的是那个命令高石美他们脱裤子的老男人,全身没有一块像样的肌肉,干瘪而肮脏,骨胳暴凸,阴森森的,谁见谁怕。父亲见高石美发呆,就走过来帮他脱裤子。他紧张得要命,父亲的手在发抖。高石美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发抖。众目睽睽之下,高石美感到无地自容。当父亲最后把他的裤衩拉下时,他一把推开父亲的双手,把裤衩从大腿上拉了上来,遮住自己的羞体,然后拔腿就跑。高石美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所有在场的人。

从那天开始,人们认为瘟神又被高石美带回城了。头痛、发热、恶寒、身痛、昏迷不醒的人逐日增多,而且大部分都只能苦熬十几个小时后就死去。为了吓跑瘟神,九眼寺的老佛爷说,抬棺的活儿,改由女人去做,而且不准她们戴草帽、穿草鞋,全身仍须赤裸。男人则躲在家里。

据说,这样做的目的是用女人的秽气去驱赶瘟神。但是,尼郎镇的人仍然不断死去。有的全家死尽,有的逃往他乡。许多街道,十室九空,狗叫声像哀嚎一样,鸟啼声像哭泣一样,而这一切都与高石美有关,以至很久以后,仍然有人说是高石美把瘟神带进了尼郎镇,人们总是从他身上寻找瘟神与死亡的事实根据,甚至有人遇见他就像碰上了瘟神,吓得转身就跑。

怎么办呢?高石美的父亲高明楷想到了“关索戏”(云南的一种傩戏),想到了戏中正气十足的五虎上将,想到“关索戏”所到之处,一唱起来,就能让人看见金戈铁马之光,感受到气吞万里如虎之势,任何妖魔鬼怪都会闻风丧胆,落荒而逃。看来,关索戏是可以镇邪的。

于是,高明楷为此组织了几个傩戏班子,到大街小巷、各村各寨去“踏街”、“踩村”、“冲家”。跳“关索戏”时,每个戏班子需要 20 个面具,每个面具都是神的象征,代表“二十名五虎上将”去“压邪”。面具不够,高明楷就教儿子用木头雕刻。高石美白天跟着父亲学跳戏,晚上则在父亲的指导下学雕面具。

让高明楷想不到的是,儿子高石美对雕刻面具很入迷,他非常会使用自己的眼睛,就像有神灵在暗中帮助他。一块杨木到了他手里,他就有一种强烈的雕刻欲望。高明楷叫儿子一边看样本,一边雕刻。可高石美就是不听父亲的话。一拿起雕刀,他就进入了对关索戏的回忆,一会儿想到人,一会儿想到神。那些平时像叫花子一样的人,带上面具,立刻就变成了神,就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就可以降妖伏魔?高石美相信他们有那种非凡的能力。不过,那些神为什么又要听从那个名叫刘备的人的命令?刘备戴的面具很显然是人的模样。这样说来,人有时要变成神,而神有时又要变成人。不是吗?戴上神的面具时,人更像神;而戴上人的面具时,神更像人。人有神性,神也有人性?高石美悟出了这个道理,相信那些都是事实。

因此,尽管高石美的刀法很笨拙,但他大胆而自由,所雕刻出来的面具与他父亲雕刻的放在一起,人们一眼就能看出这是高石美雕的,那是高明楷雕的。高石美雕刻的面具,简直是面目全非,形态各异,即使是同一角色,高石美今天雕刻出来的和明天雕刻的一比,也有许多不同之处。比如说,高石美为父亲雕刻的关羽的面具,他雕刻得像京剧南派的关羽脸谱,大红脸、丹凤眼、卧蚕眉、五绺长须,两片微微肿胀而浑圆的嘴

当时的圆明寺,一切都百废待兴。圆泰和尚要重塑佛像,他想起了自己云游峨眉山时结交的一位知己,名叫黎广修。当年,他与黎广修吃在一起,睡在一床,两人经常半夜起来,交流各自的奇思妙想。那时,黎广修虽然已是一个从事佛像雕塑的奇人,但在四川还没有什么名声。后来圆泰和尚云游回到昆明,适逢筇竹寺要塑佛像。圆泰和尚就极力推荐黎广修,并亲自赶赴四川,登上峨眉山,把黎广修及其弟子接到筇竹寺来,雕塑了举世罕见的五百罗汉。从此,黎广修声名大振。

圆泰和尚一方面写信给黎广修,请他再到圆明寺来雕塑佛像。一方面带高石美来到了昆明筇竹寺,让他领略五百罗汉那种高超而神秘的泥雕艺术。没想到高石美一走进筇竹寺,就两眼流泪。圆泰和尚问他为什么流泪?他说他看见了自己的父亲,看见了尼郎镇的木匠、铁匠、秀才、农夫、叫花子、渔人、端公、老佛爷……高石美一直往下看去,都是一些似曾相识的人。他恍恍惚惚打量着每一个佛像,仿佛今天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圆泰师傅特意安排高石美与那么多的亲人和朋友见面。简直难以置信,高石美听到了他们踱步的声音,窃窃私语的声音,舀水的声音,敲门的声音……高石美感到其中的一尊佛像的下腹有点儿冰凉,有一尊佛像的左手在发抖,有一尊佛像周身的热血仿佛全部集中到了胯部的肌肉里,有一尊佛像的眼睛好像看见了鬼魅从地底下钻出来。高石美反反复复地数着那些佛像,一、二、三、四、五、六……当数到第十八个时,那尊佛像果然像自己。这是圆泰师傅告诉他的秘密,即按自己的年龄大小,依此数佛像,数到自己的岁数时,那位佛像就是自己。高石美仔细看着那个眉清目秀的佛像,想象自己的秘密全被黎广修师傅搬到了这里,冰冷的眼神、毛茸茸的小胡子、手背上的血脉、还有颀长的手指,历历在目,清晰可见。他舔着嘴唇,揉揉眼睛,他多想把黎广修师傅的雕塑秘密带走。他想,这不仅是一个神的世界,而是神与人的一次盛宴。他向往与他们一起喝水,一起撒尿,一起狂欢,一起去死。高石美的灵魂已被他们吸纳进去,如同江河中的旋涡一样急速。离开筇竹寺时,高石美才发现里面没有一尊两眼放射着日月之光、或者体内包容着整个世界、身躯充盈于天地之间、显示出超凡的神奇力量的大佛。高石美感到很不安,神在哪里?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高石美明白自己在今天某段不确切的时间里,已看见了神。一种神奇的力量已渐渐渗入高石美的体内。

在一个盛夏的傍晚,黎广修果然来了。第二日,圆泰和尚叫黎广修多休息几日再动工,但黎广修就像要与谁比赛一般,吩咐他带来的那两个徒弟林有声和飞良作了一些必要的准备工作,便于第三日开工了。那时正值烈日炎炎的盛夏,师徒三人换上宽大的既凉爽又轻便的白色丝绸衣裤,宛如三个飘逸的白色天使,使圆明寺里游动起一股春天的早晨一样的气息。他们娴熟地玩耍着手里的泥巴,时而跳上,时而跳下,但他们的身上却没有沾染上一点小小的泥污。

高石美惊呆了,泥巴到了他们手里就像中魔一样,随着叭叭叭的声响,不断变幻着形状。只见泥水向两边溅开,他们就像站在一个永远恰当的位置上,观察泥巴,使用泥巴。他们的动作包含着几分狂热,但并不含有一丝一毫的盲目性。所以,他们的衣服一直洁白如初。

当高石美前去帮忙时,却把自己弄得浑身是泥,甚至鼻孔和耳朵里也有泥水。他回想起自己雕刻关索戏面具的情景,他多想露一手给四川的师傅看看。但是,泥巴不同于木头,泥巴一到他手里,就成了陌生的东西,要么死一般的生硬,要么紧紧粘住他的手指。高石美不服气,下决心要战胜眼前的泥巴和水,让它们变成自己心灵内的东西,变成形象,变成神。但高石美的动作很粗鲁,使黎广修师徒三人感到害怕。

圆泰和尚看出了高石美心中的秘密,问他:“是不是想学泥塑?”

高石美在听到圆泰师傅问话的最初的一瞬间,曾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愣了一会儿才说:“圆泰师傅,我可能学不了泥塑。我原以为泥塑比木雕容易,但现在看来,它们之间有神秘的联系,也有神秘的区别,我一时说不清楚。”

适逢重建大雄宝殿需要雕刻六扇格子门,圆泰和尚就把这个活儿交给了高石美。面对此事,高石美隐隐约约感到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刻来了。这是他梦中要做的事情,是一份真正的快乐。于是,在圆泰和尚的主持下,高石美兴高采烈地拜了两个师傅,一个是参与重建圆明寺的本地木匠杨义山,另一个就是黎广修。杨义山是通海县最有名的木匠。据说,他在重建圆明寺前,不仅知道需要多少木材,还知道需要多少砖瓦。果然,圆明寺建好以后,不剩一棵木材,不剩一块砖瓦。拜师后,杨义山对高石美说:“干木活的时候,心要像墨线一样直,眼要像刨子一样平。” 黎广修则对高石美说:“仙缘有份,佛即我,我即佛。你

后来,新林村在个旧城开锡矿的大老板赵天爵,为了光宗耀祖,决定在该村建一座通海县最大的赵氏宗祠。赵天爵找到高石美,请他为赵氏宗祠雕刻一道举世无双的格扇门。赵天爵对高石美说,你想怎么雕就怎么雕,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计较时间和财物,银子不够,你尽管说。

高石美开始构思和勾画他心目中的木雕格扇门。他天天去圆明寺看黎广修的泥塑佛像,天天去看父亲演出的傩戏。图纸终于画出来了,共有6扇木雕格门,每扇高丈许,宽尺余。属镂空浮雕,一般镂空3至6层。内容是错综复杂的故事,有春秋战国故事、秦汉三国故事、封神故事、水浒故事、当地的民间故事等22个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如果让高石美讲述的话,恐怕讲几天几夜也讲不完。人们看到在有限的板面上,他一共精心安排了人物151个,马20匹,龙16条,怪兽9头,亭台8处,古树10棵,另有游鱼、飞鸟、爬龟、山水、烟云、战船、桌椅、翠竹、刀、枪、剑、戟……不胜枚数。大家被他的图纸吸引注了,一边看,一边赞不绝口,感慨万千。但是,高石美的木雕格扇门却因为木质的原因,雕了多少次也没雕成。高石美说,新林村山界上的树木没有灵气,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寻找神山灵树才行。因此,高石美带上一队人马,按照山脉的走势,找到了很远很远的登云寨,经过观砂望水,确定这是一座灵山。高石美找到几棵高大笔直的毛椿树,这种树木有三个特点,第一是不会变形,第二是不会生虫,第三是不易腐朽。高石美高兴得与这些毛椿树紧紧拥抱。那些小伙计挥动斧头,向一棵大树砍去。高石美说,不能砍,不能砍,这是有灵气的神树,不能随便乱砍。

高石美重新回到新林村后,经过充分准备,他们带着家禽和山羊,再次来到登云寨,向那几棵毛椿树跪下,嘴里说,我们已经求得登云寨巫医的允诺,同意我们砍伐六棵毛椿树。巫医说,我们是远方的客人,我们将用这六棵神树,去雕刻六扇饱含神气的格扇门。这样,树的灵魂就永远栖息在木雕格扇门之上。开始砍树了。高石美先向六棵毛椿树献上六只鸡和六只羊,紧接着,一个小伙计向树身砍下了第一斧,高石美立即俯下身子用嘴在砍过的地方吮吸树汁。高石美说,好,我已和毛椿树已结成了兄弟关系,我们的血液已经流在彼此的血管里了,我们兄弟之间今后就可以相互使用了。

怎样把毛椿树运回新林村呢?这成了一个难题。赵天爵决定请当地最有名的马帮——瓦哨帮来运那些树木。赵天爵说,瓦哨帮是个大马帮,过去帮我运过大锡,马锅头是蔡灿华,他在白、汉、藏马帮中一直是老大。

赵天爵派人带着一只“锡罗汉”作为礼品去请瓦哨帮来帮忙。瓦哨帮请来了, 27匹大骡马,头三匹在前,后24匹都驮上了毛椿树的树干、树枝、树叶。其中16匹驮大树干,每匹驮一根,其它树枝、树叶则由8匹个子稍小的骡马驮运。大锅头蔡灿华在前面导引,手擂大芒锣开路。3个群头敲着中号芒锣,各带领9匹骡马,每匹骡马旁有个小伙计。赵天爵和高石美则骑着自家的大青马跟在后面。殿尾的是两个哨头(保镖),敲着小芒锣与大锅头前呼后应。

第一天,平安无事。但到了夜间,全队在野外宿营,遇到了老虎的侵袭。赵天爵和高石美被吓坏了。哨头则临危不惧,烧起了草果,驱走了老虎。第二天早晨,蔡灿华看看天上的云,说天气不妙,东现黑云如牛,西走灰云如车,南升白云如浪,北出紫云如齿,要下大暴雨了,可能会出现桥毁路断的情况。赵天爵将信将疑,请蔡灿华再好好看看。蔡灿华看看山气,说晨游气龙,赤气挡路,黑气蔽天,白气铺地,不错,仍是暴雨前兆。中午,果然下起了大暴雨。山洪暴发时,大队人马已经到了江底的一个小高地上。前面有座小木桥,已被洪水冲毁,仅留下石墩。后面洪水滚滚,已无退路。那时,最有效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马背上的毛椿树卸下来,临时造一座小木桥,人和马就可以过去了。但是,由于洪水太大,也有可能人和马同时被冲走。情况越来越紧急,洪水在不断暴涨。高石美不同意造桥,他舍不得那些毛椿树,那可是与他的生命同等重要的东西。但是,为了救人,蔡灿华和赵天爵一致同意使用毛椿树造桥,而高石美坚决反对,他们发生了严重的冲突。开始搭桥了,在一片混乱中,大部分毛椿树快被用完了。这时高石美拼命与人争夺马背上的毛椿树,他硬是从还未建好的木桥上拉过去了6匹大骡马,终于留下了6根又粗又壮的毛椿树。当全部人马刚从桥上走过,小木桥就在人们的眼中,被大洪水冲开,然后分崩离析,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到新林村,高石美说,一堂格扇门须雕6扇,而毛椿树不多不少,刚好有6根,仅可以分解成6块大木板。因此,命中注定,只许我成功,不许我失败,6块大木板刚好雕6扇格子门,失败一刀就会雕坏一扇,雕坏一扇,就等于雕坏了6扇,前功尽弃,彻底失败。

有了木头,高

法国人要修建一条从越南河内至云南昆明的“滇越铁路”,先确定的是西线,即从蒙自经临安、通海、玉溪、昆阳、呈贡,到达昆明。勘测人员安邺和他的两个助手以“考察”为名,悄悄来到了新林村。

新林村的人从来没见过外国人,也不知道这3个怪物来干什么。一传十,十传百,新林村来了1000多老百姓,把他们的住处包围起来。几乎所有的人都用奇怪得不能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们从楼房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楼下乱糟糟的,人头攒动,烟雾弥漫。有的说,他们恐怕不是人?有的说,叫他们下楼来吃东西,如果他们会吃东西就是人。还有的大叫,对,对,叫他们下楼来,我们要瞧瞧他们怎样吃东西。那3个法国人虽然能说一些中国话,但他们根本听不懂老百姓在叫嚷什么。当地一位有头脸的官员对那3个法国人说:“我们这里的老百姓从没见过外国人,他们好奇,叫你们下楼去吃东西,让他们看看。你们就放下架子,到下面走一圈吧,没什么了不起的。” 3个法国人琢磨了半天,“叫我们下楼吃东西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个官员解释了半天,他们也不明白。他们向中国老百姓说:“我们不吃东西,我们吃过了,肚子饱着呢!谢谢你们的邀请,你们真是最热情、最伟大的中国人!”

楼下的吵嚷声一直持续到深夜。3个法国人也一直不敢下楼。他们同住一间屋子里,他们是第一次在中国南方的小四合院里过夜。入睡前,他们熄灭了油灯。顿时,屋内外漆黑一团,一切事物都被笼罩在恐怖之中。他们又重新燃起油灯。在油灯的作用下,他们不得不重新留意周围的环境。屋内,椽子上和瓦片上的阴影越来越多,到处是裂缝和缺口,昏黄的灯光就像为他们召来了无数的鬼魂和幽灵。屋外,黑影幢幢,夜风似有似无,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又过了好长时间,另外两个法国人睡着了,只有那个名叫安邺的人仍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他渐渐适应了眼前的环境,不再担心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虽然没有睡意,但他对老屋的感觉比先前好多了,他甚至怀疑自己就是一个梦中人,恍恍惚惚与清醒明白,两种状态同时存在于自己的大脑里。

屋外在寂静中似乎在积蓄着什么力量?安邺一直没有忽视这一点。他想,可能是有什么坏人在伺机作案或恐吓他们。时间在那时突然变得缓慢了,甚至于停滞不前。安邺百倍注视着屋外的情况,当他确凿无疑地发现门外有人在活动时,他当机立断,端起一支步枪,猛地打开门,冲了出去。这时,他看到一个赤裸着上身的老汉拎着一个昏黄昏黄的纸灯笼,站在屋檐下,用微弱的灯光照着几个年轻人,让他们把脸贴在花窗上,努力窥视着安邺他们的房间。安邺用枪对准他们,问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几个年轻人并不害怕,他们从未见过步枪,不知道步枪的厉害。他们望着安邺傻笑,并迎着枪口走到安邺身边,用疑惑的眼睛检查安邺的全身。安邺感到他们没有什么恶意,就放下步枪让他们检查。他们越看越觉得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一个说:“脸上有毛,手上也有毛,是个红毛人。” 另一个说:“啊,他的大腿多长呀!脚比牛脚还大。”还有一个说:“晚上间看不清楚,明早再来看。”

拎着纸灯笼的老汉不断逼近安邺,把纸灯笼不断提高,照在安邺脸上。安邺一脸不高兴。老汉因此轻轻推他一把,说:“你笑一笑,不会笑吧?”

安邺抬头望着远处。让他们不停地在自己周围转动、弯腰、仰头、感叹。安邺不仅恨这些中国老百姓轻谩无理,更恨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股异味,那种夹杂着热气的又酸又臭的气息,使他难以忍受。安邺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他们:“看够了吗?”

一个年轻人摇摇头说:“听不懂。”其他人也附和着说:“听不懂,听不懂,你说的话,我们一句也听不懂。”

安邺一忍再忍,对他们说:“不要怀疑了,我们的确是人。”说完,退回屋子,把门紧紧闩上。他吹熄油灯,让黑暗占领一切。之后,那几个好奇心基本得到满足的中国老百姓才议论着回家了。

因为折腾了大半夜,所以第二天早晨安邺睡了个懒觉。他的两个助手也如同死了一般,陪着安邺大睡不醒。屋外又喧嚣起来,把安邺从熟睡中惊醒。他问那两个比他早醒一分钟的助手:“外面又发生什么事了?”一个助手回答得很干脆:“不知道。”另一个助手说:“可能是那些愚蠢的中国老百姓又来看咱们了。”

安邺仔细分辨屋外的声音。他终于听明白了,昨夜检查过他的那几个中国老百姓正在与另一群中国老百姓争论。

“他们是人,我们昨夜看过他的手和脚了。有手指甲,有脚趾头的。不错,是人。”持这个观点的人不多,说起话来声音不大。

“他们不是人,不是人。是野兽。如果是人,为什么比我们高大?为什么头发是黄的?”持这个观点的人,占

一天,一个名叫李梆的小伙子突然来到高石美面前,递上一包东西说,我要学木雕,高师傅,你就收下我吧,从今以后我就做你的徒弟。李梆不由分说地行了拜师礼,然后把那包东西打开,双手呈上一瓶酒,说我们师徒之间长长久久;呈上一束海带,说请高师傅带一带我;呈上一包粉丝,说我们师徒之间的感情永远缠绵不绝。从此以后,李梆一边认真跟高石美学习木雕,一边把高石美的吃、穿、住、行,方方面面,安排得细致周详,像个小媳妇,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而且做得漂漂亮亮。高石美享受到了当师傅的好处。

李梆几乎取代了赵金花。赵金花百无聊赖,无事可做,因此,她每天一大早就去找小和尚。母亲麻氏要陪她去,她不答应。晚上回来时,常常见赵金花采来一束束鲜艳的山花。她把山花故意插在最显眼的地方,但她不说话,脸上的表情总体上是愉快的,似乎还有许多隐秘的想法,只是找不到可以诉说的人。

高石美干活的时候,李梆站在旁边观看。高石美从不教他干什么,只是反复对他说:“好好看着我的手,直到你的眼睛像我的手一样有力。你要知道,雕刻不在于手力,而在于眼力。” 李梆也注意到高石美的手很神奇,他的眼睛所到之处,他的雕刀就准确有力地“吃”进去,然后悄然地“吐”出一小撮散发着香气的新鲜木屑。他手下的山水、人物、鸟兽、鱼虫等等,就像是他用眼神雕刻出来的。李梆是一个很有悟性和耐性的人,他遵照高石美的吩咐,一直站在旁边观看。有时,高石美叫他坐下,他也不坐。他说:“师傅都是站着干活,我怎能坐下?”

高石美说:“我已习惯了,站一辈子也不觉累。你还年青,没有站功,慢慢学,慢慢练。” 李梆说:“高师傅,我看出来了,你站着干活,为的是使自己的精神之气不至于下沉。雕刻这门手艺,其实是心神之气与万事万物结合的结果。高师傅,我说得对吗?”高石美说:“说得对,说得对!你比师傅说得更好。师傅也应该向你学习。”

几个月之后,高石美觉得李梆的眼睛有神了。他开始让李梆为他接递工具。李梆依然站在高石美身边,两眼紧紧瞅着高石美的手指及手下的木板。他既熟悉高石美每一个动作的特殊含义,也能准确地预测高石美下一个动作对他的要求是什么。他像一个活在高石美心里的人,把一件件让常人难以记住的三角刀、斜刀、平刀、反口刀、针刀、翘头刀等等,干净利索地递过去,接过来,像流水一样,从不含糊。

高石美师徒俩的关系越来越好,他们一边雕刻格扇门,一边去帮一些人家雕刻神龛、花窗、品椅、罗汉床等等。人们都异口同声地赞叹他们师徒俩高超的手艺,都付给他们丰厚的报酬。他们口袋里的银钱渐渐多了起来。赵天爵却对他们师徒俩的做法很不满,说他们不好好干自家的活儿,却跑出去雕刻什么神龛、花窗?这样下去,自家的格扇门什么时候才能雕好?赵天爵,依然我行我素,这样就惹恼了赵天爵。从此,赵天爵对他们的事情不闻不问。

一天夜里,高石美吸大烟的时候,他叫李梆也吸几口,说爽快极了。李梆说:“我又不是没吸过大烟?在个旧时,我还吸得少吗?吸大烟,怎么有找女人的痛快?”高石美说:“有多痛快?讲给师傅听听。”于是,李梆把他过去找女人的经历和体验,全讲了出来。讲到关键时刻,李梆还对某些细节进行描绘和夸张,真让高石美有几分按捺不住。

后来,师徒俩一起去城里逛窑子。开始时,他们速去速回,不敢耽搁。后来,高石美对李梆说:“咱们师徒俩瞎折腾什么?干脆在城里过夜,谁管得了咱们?”从此,他们常常彻夜不归。

赵金花完全知道高石美和李梆在城里干了些什么勾当,但她无心也无力管治他们。没过多久,赵金花失踪了,有的说她与小和尚私奔了。传言无法证实,却像不可怀疑的事实一样迅速传遍了尼郎镇。人们无论何时见到高石美,都会不经意地提起他家这件不光彩的事。每当那个时候,高石美的脸上总会出现瘫痪一般的表情,就像世界上最黑暗最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他的心上,羞愧和恐惧久久不散。为此,高石美忍受了好长时间的折磨,他常常感到冰冷,常常感到许多美好的愿望被毁灭了。因此,高石美无心再去找妓女,也不许李梆去城里鬼混,他要李梆好好学习木雕技艺,有时他甚至不准李梆离开他一步。

赵金花失踪或者说私奔后,赵天爵的妻子麻氏不知从那里带来一个12岁的小姑娘,脚已缠成了“三寸金莲”,头发有点零乱,嘴唇煞白,模样很好看。麻氏对高石美说:“小姑娘的爹娘去年死了,她被亲戚们买来卖去的,现在我把她买来,做你的儿女,我知道你会好好待她的。”麻氏又对那个小姑娘说:“快叫爹。”那个小姑娘羞涩而甜甜地叫高石美一声爹。高石美幸福地答应了,并问她:“你叫什么名子?”小姑娘回答:“我叫荔芝

安邺的另外两个伙伴名叫保罗和莫桑。他们大骂安邺不够朋友,独自把高石美的好东西全占有了。因此,保罗和莫桑避开安邺,秘密策划如何抢夺高石美的木雕格扇门。保罗和莫桑认为,如此伟大的木雕作品,应该属于伟大的法兰西。

保罗和莫桑收买了当地的12个无赖之徒。他们装成蒙面人,在一个深夜,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了高石美的木雕格扇门。

赵氏宗祠终于竣工了。

乡亲们都来向赵天爵表示祝贺。赵天爵表面上喜笑颜开,但心里却空荡荡的,似乎没有灵魂。因殿堂上的大门还空荡荡的,张着大口。高石美苦苦雕刻了15年的木雕格扇门,不知身在何方?在本该欢乐的时候,高石美的痛心之事又涌上心头,他的身子顿时有一种坍塌的感觉,他比任何人都痛苦,他心里的血似乎被抽空了。他郁郁寡欢,麻木不仁。

晚上,父亲高明楷带着他的戏班子来唱了一场滇剧。赵天爵的一些好朋友也带着彝族、哈尼族、傣族姑娘来跳舞。赵氏宗祠内外充满了欢乐。高荔枝不见爹爹的影踪,就到处寻找。

高荔枝看到成群的乌鸦从山中惊飞而出,布满了赵氏宗祠附近的大树。歌舞越热闹,乌鸦叫得越厉害,似乎不明白该飞到哪里去。

几只大老鼠从洞中爬出来,穿过戏台,排成一支长队,一个咬着一个的尾巴,它们全然不顾人的存在,似乎在演戏,又似乎在逃命。高荔枝十分奇怪,一、二、三、四地数了数,一共有7只。麻氏也看到,她家堂屋里钻出来十几只老鼠,慢慢往屋外爬。她吓了一跳,跑进房里,不敢看它们。祠堂外面,母鸡像公鸡一样啼叫,叫声一声比一声尖利。

高石美早早的上了床,也不想吸烟,也不想睡觉。当高荔枝来到他床前时,他对高荔枝说:“今晚我心里发慌,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 高荔枝说:“外面的月光亮亮的,总不会又有盗贼来偷咱们的东西吧?”

到了下半夜,高石美睡意朦胧,突然感到肚子剧痛。他急忙翻身下床,走出大门,赶往茅厕。四周特别安静。突然,“呜”的一声,一个古怪的声音随即而至,但无风动,更不像什么动物的声音。总之,他似乎从来就没有听见过这种声音。他抬起头来,只见阴沉沉的天空中布满奇形古怪的云彩,说紫不紫,说红不红,变幻莫测,一会儿呈兰白色,一会儿又变成红绿相间,就像火烧一样。四周死一样的寂静,那时,高石美心也莫明其妙地发慌,怦怦乱跳,恐惧感特别强烈。他慌忙逃进屋里,把门栓上,听见“吱呜……吱呜”的巨响,像天塌地陷一般。他正在发愣,又听“咣当”一声,大地突然晃动起来,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大地震发生了。当他感到一阵清风迎面吹来时,才发现自己已从楼上抛到青豆田里,身子仍裹着被子。他立即站起来,一口气跑到赵天爵的楼房底下,竭尽全力地呼喊、刨土。

赵天爵从废墟里爬出,已逃到了安全的地方。当时,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木然地站着,看着人们纷纷从土墙瓦砾中爬出来,然后聚集到他这边。这时,有一位年长者告诉他,刚才有一个人到他家倒塌的屋前,焦急万分地呼叫他的名字,也许现在还在呼喊。赵天爵问:“是男人还是女人?”那人回答说:“听不出来,声音变调了。”赵天爵来不及多问,就往家里跑去。 不久,余震又发生了,当街的一幢房子轰然倒塌,赵天爵恰巧跑到那里,被埋在了土墙下面。

那天夜里,因为天冷,麻氏把取暖用的小烘笼放在床上,与之同眠。地震时,麻氏被埋,身子无法移动,小烘笼中的炭火,活生生地把她的大胯烧熟、烧焦。麻氏发出的惨叫声,刺破天幕,令人心碎。

天亮时,高石美分别把麻氏、杨义山从土坯中刨出来,但都已死了。高石美到处寻找赵天爵,把赵天爵所住的房间搜罗了几遍,都未发现赵天爵的踪影。直到三天后,赵天爵的尸体才被别人从街道上刨出来。接着,不幸的消息从尼郎镇传来,高石美的父亲高明楷在地震中,脖子被土坯打断,流了许多血,几天以后才在呻吟中死去。

赵氏宗祠也变成了一片废墟。

高石美约着李梆到尼郎镇把他的父亲埋葬之后,绝望地回到新林村,从废墟中捡来一些有用的东西,在村外搭建了一所茅屋。他们开始了最艰难的日子。

再过一天,他们就揭不开锅了。为了不让高荔枝挨饿,高石美连夜找来纸和笔,让高荔枝端着油灯,站在一旁,照着他画了一幅《乞讨图》,准备第二天拿到尼郎镇出卖。他相信自己的画一定能买个好价钱。的确,此画构思新奇,寓意深邃。画面上是一幢雕梁画栋、灿烂辉煌的大房子,门口躺着一只吃饱喝足、呼呼酣睡的懒猫。猫的身边摆放着主人送来的让它吃不完的鱼肉和米饭。在离猫不远的一个墙脚下,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端着一个

一天中午,高石美收到了一个帖子,是报丧的。说的是瓦哨帮的大锅头蔡灿华在昆明病逝,葬礼也在昆明举行,邀请高石美参加。

高石美决定到昆明参加葬礼。但由于身体极其虚弱,女儿高荔枝不放心,担心父亲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就劝父亲别去了。但高石美执意要去,因此,高荔枝只好陪着父亲一同前往,以便在路上有个照应。

蔡灿华的葬礼非同一般,凡是来送葬的客人,不管是官府的人、大老板、小伙计,甚至叫花子,都一视同仁,发给洋毡帽、黑西装、黑皮鞋、黑洋伞、白手套和一支派克笔。当送葬队伍经过昆明的大街时,引起全城惊奇。在发丧前,死者蔡灿华的小儿子蔡家俊见到高石美的养女高荔枝,就被迷住了。他心驰神往的打量着高丽枝,就像打量着一件艺术品一样。发丧后,蔡家俊把高石美父女俩留下来,陪着他们在昆明玩了几天,让他们玩得好,吃得好。但到了最后一天,蔡家俊却对高石美说,你不是要重建赵氏宗祠,重雕格扇门吗?我可以帮你个大忙,但你要答应把高荔枝嫁给我。说句实话,她又不是你的血肉,你就下决心吧。

高石美一听就立即表示反对,并愿意赔还蔡家俊为他们所花的钱。但蔡家俊软硬兼施,最终使高石美同意了这门 “婚事”。高石美对蔡家俊说,第一,高荔枝是一个可怜的姑娘,你要好好待她。第二,要保证让高荔枝做大太太。蔡家俊完全答应了这两个条件。

高荔枝痛哭不已,她死活不愿离开高石美,她口口声声求高石美,不要把她卖掉。

蔡家俊给了高石美许多银子,另加一叠钞票,然后带着高荔枝走了。高石美望着高荔枝慢慢消失在远方。

当高石美回到新林村时,发现新林村的乡亲父老们趁重建家园之机,邀约朱家、丁家、孔家,以及本村“老君会”、“财神会”、“马王会”、“牛王会”、 “猪王会”等36个迎神赛会商议,决定在赵氏宗祠的旧址上修建三圣宫,朱家、丁家、孔家各出一千两银子, 36个迎神赛会三年内的经费全部用于修建三圣宫,村中的男子每人出300个大模土坯、200个二模土坯、100个三模土坯、50个毛石。一位乡绅问高石美,你是赵家的姑爷,你们赵家愿意与我们一起建三圣宫吗?高石美说,建赵氏宗祠可以,建三圣宫不行。乡绅奇怪地问,你以前不是主张建三圣宫吗?高石美说,可是我现在要建的是赵氏宗祠。我有钱了。

但是,高石美孤掌难鸣,他成了新林村里一个多余的人。他开始消沉,整天在家里吸大烟。一天,有个陌生人来找他,说临安城的周云祥在个旧起兵,与法国佬和官兵打起来了,问他愿不愿意去投奔?或者捐点银两。高石美把那个人赶了出去。

没过多久,他又到城里找女人玩乐,几天不归家。蔡家俊给他的银子和钞票很快被他挥霍一空。而此时,新林村人建三圣宫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赵氏宗祠的旧址上,木匠、石匠、泥匠加班加点,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这时,法国人安邺出现在新林村。人们大叫法国佬,滚出去,法国佬,滚出去。安邺逃出新林村,到了西宗县城,到处寻找高石美。终于在一家妓院找到了高石美,此时的高石美因为身无分文,被老鸨扣押在那里。安邺的到来,为他解了围。安邺把他拖出来,打了他几拳,骂道:石美先生,你怎么消沉到这种地步?

安邺和高石美到了一个小酒店里。安邺说,我从你身上知道了中国道教的典型精神什么了,你可称得上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一个高傲的民间艺术家,像是命中注定,你所看到和所经历的都是个人与全体之争,个人与天地万物之争。因此你反抗,你发奋,同时你又屈从于自我解脱,自暴自弃,你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兴奋之情,这种兴奋之情包含着一半意识到的辛酸和一半体验到的喜悦。这两种东西结合在一起,便产生了一种道家所特有的发泄情感的方式——那便是醉汉般的蔑视一切的狂笑。

高石美说,我从来没听过这么撼动心灵的话,知我者,安邺也。

安邺说,我热爱中国。

高石美向安邺敬了一杯酒。

安邺说,你们中国人最大的一个愿望是什么?

高石美说,不知道。

安邺说,你们中国人最大的一个愿望是逢凶化吉。我今天要帮助你实现这个伟大的愿望。

安邺带着高石美走过一座又一座高山。高石美不明安邺究竟要把他怎么样,他非常紧张。

他们来到万丈岩下,找到一个山洞,一直往里钻。

高石美看到六块用毛毡包裹着的东西。安邺叫他打开一角,那是他梦中的木雕格扇门。高石美说,我又做梦了?我又做梦了?安邺说,这样伟大的艺术作

李梆带着徒弟李歪嘴和王聋子在建水县团山一带,为几户大富人家雕刻了许多木门、花窗、家具,成了有名的大师傅。

一天,李梆向主人说,我们雕刻得不算出色,我们的师傅高石美才厉害呢,他雕的格扇门,谁见了都想占为己有。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传到了周呲牙耳里。周呲牙是个强盗,他立即派人潜入新林村三圣宫,精确无误地测量出木雕格扇门的高度和长度,然后在建水狗街建了一座宅院,在堂前留出了木雕格扇门的位置,准备把通海县新林村三圣宫的木雕格扇门抢来安装在那里。

在一个午后,周呲牙来到了新林村三圣宫,见到了木雕格扇门。他惊呆了,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有了这件宝贝,他的周家大院就是滇南第一院了。周呲牙站在木雕格扇门前,看到了十八罗汉,看到了姜子牙,看到了太上老君,看到了张飞,看到了梁山好汉,看到了关公……他们像真人一样,让周呲牙听见了他们的说话声,听见了刀声,听见了箭声,但是他不害怕。夜里,周呲牙带人来偷木雕格扇门,刚走进三圣宫,他就发现里边的气氛不对,四周仿佛站满了骑马持刀的人。大殿上,刀光箭影,四处闪动。他似乎被姜子牙的神鞭抽了一下,被太上老君活捉了,被梁山神箭手花荣射了一箭,被关公一刀斩下了脑袋。周呲牙吓得全身冒汗,浑身发抖。他一声令下,撤退。

回到家里,周呲牙手下的那些乌合之众问他,为什么要撤退?周呲牙讲了他在三圣宫的见闻和感受。那些乌合之众说,当时三圣宫里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周呲牙说,那是我出现幻影了。

周呲牙又实施第二次抢劫行动。这一次他不敢亲临现场,躲藏在远远的山头上。夜深人静,周呲牙的兵马出发了。那天夜里的月光很好,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其中一个盗贼说,周老大说了,月光亮晃晃的,谁不小心把木雕格扇门撬坏了,就砍谁的手。盗贼们轻手轻脚地摸进了三圣宫的大门,刚下院子,月光却消失了,眼前漆黑一团。盗贼们心虚了,小声议论,这种如同神物的东西,偷得吗?他们悄悄退出了三圣宫,转身便逃。

月光又亮了,路上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周呲牙见他的弟兄们空手而归,问又遇上什么麻烦了?那些盗贼们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地说,我们小心地把木雕格扇门撬下来,抬到院子里时,每个人的眼睛都瞎了。我们立即把木雕格扇门放下,每个人的眼睛又亮了。我们今天晚上如果一定要把木雕格扇门抬回来,那么我们一个也活不了。周呲牙觉得他们说得有理,就说,弟兄们,我们不能为了一堂木雕格扇门而丧命,我们还有自己的天下要打,走吧,快离开这个该死的新林村。

木雕格扇门又逃过一劫。

石屏县郑营有两家富豪——段家和郑家。段家的主人段云生在个旧法国人开的东方会理银行做事,发了财之后,回到郑营,要建一幢豪宅——段家大院。段云生请一个德国人为他家画出了段家大院的图纸,那是德国式的洋楼。占地上百亩,三面是高高的围墙,前面是一个巨大的水塘,四周各有一个炮楼。主楼建在中间,它的两边各有一个碉堡似的观景台,在观景台之间是一排长长的楼房,楼道又宽又长。楼前的大院里是一座假山,山下有巨大的鱼池,山上有四五米高的喷泉。楼下还有地下室,有暗道。楼后的山头上是一座水塔,整个城堡都用自来水。

郑家的主人郑开名则是个旧锡矿的大股东,又是个旧锡税委员会的委员,在开发锡矿的同时,他将大锡运至四川和香港,出卖后购进布匹和百货,运回滇南销售,获取高额利润,因此成为滇南第一富豪。郑开名也要建一幢大宅院——郑家花园,一座中式的深宅大院。

段家大院和郑家花园几乎是同时建造,因此两家暗暗较劲,一定要比个高低,看谁家的影响更大。开始的时候,两家都受到了众人同样的关注和赞美。但是,后来的情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就是郑开名听到建水周呲牙偷窃新林村高石美的木雕格扇门的故事后,就对家人说,高石美一定是一个技压群芳的木匠,我们不能偷他的木雕格扇门,但可以把他抢来,专为我家雕刻花窗和格扇门。郑家果然派人到了通海县新林村去请高石美,新林村的人当然不让高石美离开他们。郑家派去的人就采取强制手段,在一深夜不由分说地把高石美抢到了郑家,供给他最好的伙食,付给最高的工钱。高石美最终被郑家的精神所感动,同意留下来为郑家干活。

高石美仍然像在新林村那样,每天只雕刻两三个小时,而且只在中午阳光灿烂的时候,他才睁开他那双似乎永远朦胧如睡的眼睛。郑家的人说,高师傅天天都要睡懒觉,没有那一天是在九点以前起床。这样一来,如何支付工钱就成了一个大问题。高石美的这种劳动,因为没有了时间概念,没有了时间标准,没有了劳动强度,甚至没有了工匠应该有的劳动形象和吃苦耐劳的品质。怎么办呢?郑家的人苦思冥想,终于从高石美慢悠悠的形象和动作中得到启示:他的一天,绝对不是完整的一天,他的一天只是从木头上镂下一小堆微乎其微的木渣和木屑,甚至只是一小嘬木粉。而这些精细的木渣、木屑和木粉是有重量的,因此就想出了一个奇特的支付工钱的办法:用木渣、木屑和木粉兑换金子和银子。雕刻初始的第一阶段,高石美干的是粗活,郑家就用一两木渣兑换一两银子,到了第二阶段是细活,郑家就用一两木屑兑换一斤银子;第三个阶段高石美做的是细中之细的活儿,没有了木渣和木屑,只有木粉,而这些木粉似乎失去了重量,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粉尘一般的东西。因此,郑家就用一两金子兑换一两木屑。

高石美由此生活在一种发亮的日子里,一种金黄的梦幻中。当然,高石美并不是靠这些金银过日子,他的每一天,都由郑家免费供给最好的伙食,而这种最好的伙食是有基本标准的,即必须有一碗猪肉、三个腌鸭蛋、一锅鸡汤,外加一碗白米饭。除此,还要提供足够高石美吸食的大烟。这些条件是事前讲好的,郑家一直严格履行自己的诺言,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他们把最好的饭菜和大烟送到高石美面前。高石美在一个又一个闪亮的日子里,他把他心爱的雕刀深入到木头的肌理神经,同时把他的时间感、生命感、宗教感和神秘感以及出现在他的睡眼的梦中的怪兽、龙马、龟鱼、宫廷、花园、刀枪、旌旗、波涛、流云、山石、树木、人物等等,深刻地注入木质之中,让它们生长并显示出各自的奥秘、魅力、形象、个性及色彩。

高石美的木雕艺术,逐渐让郑营的人感觉到了郑家花园的绝妙之处,众人的注意力和赞美声,几乎转移到了高石美的木雕格扇门和木雕花窗上来了。为此,段家因此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有一天,段家终于想出了一个报复的好办法——除掉高石美,既让郑家的木雕格扇门半途而废,又让郑家染上倒霉的晦气。

经过精心调查,段家发现高石美在饮食上有一种癖好,几乎每天每餐都要吃一个腌鸭蛋。段家注意到郑家的伙头每隔一两天就要到村口的白奶奶家买腌鸭蛋,白奶奶也经常把最好的腌鸭蛋留给郑家。

段家悄悄从洋人那里买来毒针毒水,然后教白奶奶的儿子——一个弱智儿童,在白奶奶留给郑家的腌鸭蛋上做游戏,为腌鸭蛋打针。

高石美因此中毒了,两手发抖,眼睛瞎了。

适逢法国人来郑营开了一家教会医院,郑家就把高石美送进去住院医治。几天之后,高石美的病症就消失了。但从此以后,高石美感觉到眼睛不好用了,朦胧不清,似乎要瞎了。

但高石美仍然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