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花花公子父亲

2018-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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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1)一阵尖厉的手机铃声划破了夜的静谧,小威随手接起电话."小威,你哥过半个月要结婚了,到时你一定要来--"母亲在电话那端叨叨絮絮.刚听到母亲的声音,小威心头无端掠过一丝温暖和激动,只是很短的一瞬.他安静地聆听着,随后平静地说:"我知道了,有空会去."小威端凝的脸上写满忧伤,他是多么渴望听到母亲的声音,而这于他又是那么的奢求.以前没手机,一年半载都难得听到母亲的声音.现在买了手机,还是很难得听到母亲的声音.母亲在店铺忙得不可开交,没什么事她不会打电话,这是母亲第一次

(1)

一阵尖厉的手机铃声划破了夜的静谧,小威随手接起电话。

“小威,你哥过半个月要结婚了,到时你一定要来……”母亲在电话那端叨叨絮絮。

刚听到母亲的声音,小威心头无端掠过一丝温暖和激动,只是很短的一瞬。他安静地聆听着,随后平静地说:“我知道了,有空会去。”

小威端凝的脸上写满忧伤,他是多么渴望听到母亲的声音,而这于他又是那么的奢求。以前没手机,一年半载都难得听到母亲的声音。现在买了手机,还是很难得听到母亲的声音。母亲在店铺忙得不可开交,没什么事她不会打电话,这是母亲第一次主动打电话过来。小威常常很想打电话给母亲,就算什么都不说,只是听听她的喘气声也会觉得温暖和踏实,但他不敢打,怕自己的电话“不合时宜”。

“你爸现在还好吧?他还会不会打你?如果那天他想来,你就让他一起来……”母亲依旧在说话,只是很犹豫,小心翼翼的声音在电话中显得轻飘而灰暗。

“他早不打我了,他也打我不过。要知道,他已经老了,而我正年青。”小威说话时,浅浅地笑了一下,惨淡的笑意稍纵即逝,像暗夜里闪过的一道亮光。他听着母亲的声音,轻喟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母亲心细,听出了小威的哀叹,她焦急地问,声音中满是关切。

“没什么啦!我过得很好。就这样吧!再见!”小威急促地说,径自关上了手机。他不敢再说了,面对这陌生的关怀,他想流泪。

和衣躺在床上,仰望着裸露的房梁,望着墙角那大若雨帽的蛛网,小威的目光愣愣的。母亲关切他感受到了,他听出了她声音中的担心和焦急,可她真爱我么?小威自语自言。

逝去的往事,穿越时空,直至今日,依旧让他无法忘怀。

(2)

小威五岁那年,母亲提出了和父亲离婚。她终于无法再忍受父亲整日游手好闲,而把一个家庭的重担扔给她。母亲拉扯着两个孩子,每天除了到家俱厂干活,回家还要洗衣、做饭,照顾年迈的爷爷。忙里忙外的母亲,在父亲眼中只是个免费保姆。父亲年青时是个浪荡公子哥,凭着一张让女人心动的脸长年周旋在几个女人之间,吃穿不愁,却从来不交一分钱给母亲,所有的家用仅靠母亲微薄的收入。

小威想不明白家在县城的父亲是如何把家在市里的母亲骗到手的?是因为他那张年青时帅气的脸么?还是母亲迷惑于他的如簧巧舌?而母亲,那个年青时也曾美丽的女子,她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离婚时只带走大他四岁的哥哥,而不连他一起带走?这是小威一直解不开的心结。因为这个,他吃了多少苦,过了多少孤苦伶仃的日子?父母离婚后,母亲把哥哥带回市里的娘家,小威跟了父亲,而父亲把他交给年老的爷爷,依旧出门游荡。

五岁的小威已经有些懂事,当父亲打骂母亲时,他和哥哥除了躲在被窝里哭,根本没有别的办法。父母离婚时,他并不懂,只记得有一天早上醒来后再也找不到妈妈和哥哥。他一直哭,哭得昏天暗地,到最后声音都哑得说不出话。他恨母亲,更恨父亲,他认为只要父亲不打母亲,妈妈就不会离开的。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年幼的小威过早的体会到了人世间的冷漠和炎凉。母亲离开后,没人照顾他的起居生活,常常十天半个月才洗一次澡,衣服又脏又破,头发乱得像一堆杂草。爷爷身体一直不好,但看着自己苦命的小孙子,他硬撑着挑起一个家的重担。没有劳作能力,他就每天穿行在县城的各个垃圾堆翻捡垃圾,分门别类,一一卖给废品收购站,以换取微薄的收入。很小的时候,小威常常跟爷爷去捡垃圾,那时小,看不懂别人鄙夷的眼色。他觉得捡垃圾是件快乐的事,因为能够成天和爷爷呆在一起,没有小朋友会欺负他,而且爷爷会把捡垃圾换取的钱买各种好吃的东西给他。

爷爷总是怜爱的把小威搂在怀里喃喃自语,泪眼婆娑,“硬撑我也要多活几年,把你拉扯大我才走得放心呀!”看着爷爷流泪,小威心里害怕极了,他以为爷爷也要扔下他。他怎么也忘不了,母亲离开前的几天,时常抱着他流泪。相同的情形,小威心里充满了恐惧。他害怕孤单的日子,害怕一个人呆在岌岌可危的小楼,害怕尖厉的犬吠声。小威紧紧地抓住爷爷的衣服,颤微微地说:“爷爷不离开我,小威乖,小威想妈妈!”说着泪水浸满眼眶。五、六岁大的孩子,哪个不还在父母怀里撒欢,而小威却要开始面对人生的艰辛和磨难。

渐渐更懂事后,小威开始害怕别人注视他的目光,那目光如芒,一下下撕割着他的心。同时,他也开始反抗那些欺负他的孩子,他把他们打得鬼哭狼嚎,为此,他也挨了爷爷不少骂。爷爷明白,小威会动手打人,一定是被逼急了,他不会无缘无故去惹事生非。骂骂小威只是平息那些孩子家长心中的怒气。“野孩子!”“没家教的孩子以后就是社会渣子。”家长们渐渐远去的咒骂声,小威爷爷听得真切,他止不住流泪,哀叹连连。“造孽呀!我怎么会生养出这样的儿子来?如果不是因为他,我孙子何以会至今日这个地步……”爷爷哭得很伤心,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泪水,那干枯而深陷的眼窠仿佛是个泪泉。

(3)

小威七岁那年该上学了,可爷爷一下子拿不出那并不昂贵的学费。父亲常常几个月才露一次脸,爷爷也不知到哪去找他。出于无奈,在新生报名的前一天,爷爷带着小威搭便车去了市里找母亲。经过多方打听,在一个乡人的带领下,他们去到了母亲上班的家俱店。那时候母亲在那里帮人卖家俱。

远远的,小威就看见敞开的家俱店里几个女人忙忙碌碌的在搬东西。他分不清哪个是自己母亲。两年了,小威没见过自己母亲,连一张照片也没有。他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在落幕时分坐在自家小楼的窗台上,望着向南的天空默想。爷爷曾告诉他,母亲就在山那边向南的天空下。爷爷还说,母亲是个娴惠的女人,她的离开也是迫不得已。爷爷说话时,眼中有泪,他搂着自己的小孙子,叨念着,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泪痕。小威每次见爷爷流泪心里就很难过,他想念自己母亲,但他不敢说怕爷爷更伤心。他只有用自己的小手轻轻帮爷爷拭去脸上的泪水。“爷爷不哭!爷爷不哭!爷爷还有小威!”小威说着,说着,自己也泪水滂沱。

走到店门口,爷爷叫了小威母亲的名字。一个衣着素雅,面容姣好的中年女人转过身,她盯着爷爷看了几秒钟,然后又把目光转移到小威身上。小威紧紧拽着爷爷的衣角,紧张地躲到爷爷身后,只是目光一直热切地盯着那个中年女人,这是母亲么?依稀的记忆隐隐约约的闪现出来。

“爸,你来啦?这是小威么?”中年女人问,脸上漾起一抹浅浅的微笑,手不由自主的伸向小威。

“嗯!是小威。来,小威,这是你妈妈,你不是天天很想看见她么?快过来呀!你这孩子老躲在我身后干啥?”爷爷牵着小威的手,不停地说话。爷爷是尴尬的,他只好用说话来掩饰自己的窘迫。

“爸,你老还好么?是不是他又很久没回来了?”中年女人问,眼中闪过一丝黯淡,稍纵即逝。

爷爷的脸涨得通红,他低下头,嗫嚅着没有说出话,手一直紧抓着小威。

中年女人看出了爷爷的窘迫,没再吭声。她转身走到店铺另一边向一个头发微秃的中年男人说了一阵话后才走过来。

“爸,先到家里吧,我已经向老板请了假。”说着,她牵起小威的手走出了店铺。

小威的目光从见到中年女人后就一直没有离开,他知道她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母亲,那么亲切又那么陌生。现在被她牵着手,小威的心鹿撞般跳跃着,那种愉悦是久违的。

穿过一条幽深而狭仄的小巷,在巷子的深处,走进了一家带院子的平房。中年女人说这是她家。那是一个简陋的家,没什么电器,却干净、整齐,井然有序。

“哥哥呢?”小威怯怯地问。这是他见到母亲后说的第一句话。他想马上见到自己的哥哥,那个比他幸福的男孩。他一直很嫉妒哥哥,为什么他就可以留在母亲身边?

中年女人拎来热水瓶,倒了两杯水。

“爸,你坐!”她热情地招呼着自己以前的公公。

“你哥哥在学校,今天已经开学了,他中午在学校吃饭,要晚上才回来。”她接着说。

小威听后有些失望,头一直低低的看着脚下的鞋子。

屋子里突然莫明的安静下来,仿佛陷进了一个静谧的旋涡。谁也没说话,甚至于可以听见“咻咻”的喘气声。窗外的梧桐树上,蝉鸣一声高过一声,悠长的,燥热了整个夏天。

爷爷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红着脸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向中年女人要到了小威的报名费。

“我会争取还的,孩子他爸对不住你,也拖累了两个孩子……”爷爷说着,老泪纵横。中年女人抽泣着,满脸是泪,她搂抱着小威语不成声。小威偎依在母亲温暖的怀抱,心里洋溢着阵阵暖流。他伸出小手轻轻替母亲擦拭去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自己也禁不住小声抽咽起来。

(4)

小威上学了,母亲偶尔会趁父亲不在时抽空来看他。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每次也都会留下一些钱和衣服。

爷爷孱弱的身体更加孱弱,他有时连路都快走不动了,全靠手里拄着的拐杖。爷爷没有能力再去捡垃圾了,小威就自己一个人去。他知道什么东西可以卖更多的钱。有一次在一个垃圾堆发现了一块颇有些分量的黄铜,他兴奋不已,如获至宝。捡垃圾遭人白眼,小威常常是顶着别人漠视的目光去的,他心里难过,但他不再流泪。“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是在商场里的电视上看来的,小威一直谨记在心。

小威上小学三年级时已经十岁,那年冬天父亲带回来一个妖娆的女人,很年青,但不漂亮。小威书包里有一张母亲和哥哥的合照。照片上的母亲很漂亮,嘴角挂着一抹浅浅的微笑,若有似无,神态却是亲和的。她乌黑的长发烫成大波浪,很随意的披在肩上。哥哥站在母亲身边,双手扶在母亲肩膀上,一脸幸福。照片是小威七岁那年去母亲家里偷偷带走的,他珍宝似的藏在书包里,每天都要拿出来端详几遍。看的次数多了,照片上留有深深浅浅的指痕,淡淡的泛着黄色。

父亲带回来的女人对小威不好,对爷爷更是冷言冷语。她常常趁父亲不在家时打骂小威,还骂爷爷“老不死的”。小威很恨她,他不明白父亲怎么会把这样的女人带回家。每次被那个妖娆女人打骂时,他就更想念自己的母亲。他常常对着照片上的母亲诉说自己的心事和思念。他没哭,但一脸忧郁。

小威一直很羡慕哥哥,甚至是深深的嫉妒,为什么他就可以留在妈妈身边呢?他一直想不通这个问题,在他小小的脑袋里,这个问题太深奥了。

第二年那个春寒陡峭的春天,母亲再婚了,她嫁给了家俱店的老板。那个老板的妻子几年前死于一次车祸,他一个人带着一个女儿很是吃了一些苦,他一直在追求母亲,但母亲迟迟没有答应,直到她知道小威的父亲重又带一个女人回家时,她才作出了再婚的决定。

母亲再婚不久,爷爷就去世了,他死在那贫穷小屋的小床上。那天,下了一整夜的雨,寒风剌骨,爷爷盖着单薄的被子,活活被冻死了。早上小威醒来,叫爷爷起床时,他才发现爷爷没有呼吸了,浑身僵硬。小威傻了眼,他一时不知所措,随后恐惧的大哭起来,那悲切的狼嚎般的哭泣声引来了左右邻居。

“你父亲呢?赶快找他回来。”一个邻居大嫂说。

“我不知道他在哪?”小威抽噎着说,面如白纸,他心中最后的依靠在瞬间灰飞烟灰。

邻居们帮忙着张罗,还特意派出几个人去寻找小威的父亲。

小威的父亲是在麻将桌上找到的,找到他时,他已经和那个妖娆女人在别人家打了一天一夜的麻将,整个人倦得像扶不起的烂泥。听到自己父亲的死讯,他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只淡淡的说了一句:“哦!人死啦?等我这一段打完就回去。”

在场所有人都不相信这是一句人说出来的话。

“你他妈的是不是人?自己父亲死了,你居然还要打完麻将才回去?”邻居生气地大声叱喝,丢下他自己走了。

在众人的帮助下,小威送走了爷爷。

那个妖娆女人在一天夜里和小威父亲起了争执,最后俩人在房间大打出手。几天后,趁没人在家,她卷走了这个贫穷小家里仅有的比较值钱的东西,连小威的储藏罐也不放过。小威父亲回到家,一句话也没说,在房间自虐性的关了一天后也卷起包袱再次出去游荡。

小威放学回家,面对着空荡荡的破旧小屋,一个人愣愣的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望着灰白的天空发呆。他多渴望能去到母亲身边,一个人的日子太寂寞太孤单了,以前还有爷爷相陪,以后呢?……小威倦倦的望着前方,似乎望着一片空茫的未来。

(5)

小威每天一放学就去捡垃圾,他把卖废品得来的钱一点点积攒起来。一段日子后,他带上捡垃圾换来的钱一个人坐车去市里找母亲。虽然只在几年前去过一次母亲所在的店铺,但凭着记忆,他还是很快的找到了母亲。

隔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小威站在葳蕤的路旁树下,心里忐忑不安。他躲在粗壮的树后一直向对街敞开的家俱店张望。郁郁叶影下,细碎的阳光洒满一地斑驳,也在小威身上、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小威削瘦的而光洁的脸上写满了犹豫,而眼睛却透着一股按捺不住的喜悦。他看见了自己的母亲,她依旧端庄美丽,在店铺里忙碌着,满面春风。妈妈!小威在心里深情呼唤着,小小的脸蛋儿因为兴奋涨得通红。

小威正想穿过街道跑过去找母亲时,他突然看见那个头发稀少,大便腹腹的店主,母亲的新丈夫。小威认得他,第一次随爷爷来找母亲时,他见过他。小威迟疑了,不由得收住刚想迈出的脚步。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受欢迎的人?已经十一岁了,小威的心异常敏感,他害怕看见别人鄙夷的眼神。

依旧躲在树后张望着自己母亲,咫尺天涯,小威心里五味杂陈,有幸福也有难过。母亲近在眼前,却只能眼睁睁等待着。那个微秃的胖男人,小威莫明的就有些怕他,好不容易等他离开店铺了,小威才一溜烟横穿街道冲了过去。因为心急,差点被来往的车辆撞到。在司机的咒骂声中,小威头也不回的冲进店铺。

“妈妈!妈妈!”小威热切地大叫,眼中噙着泪。

中年女人正擦拭着家俱面上的灰尘,听到叫声,她微笑着转过头,乍一看到小威,她愣了一下,随即跑过去俯下身紧紧把小威搂在怀里:“怎么是你?小威?爷爷呢?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爷爷死了!爷爷死了!”小威伤心地哭着说。

中年女人静默了片刻,脸上掠过一丝阴影,眼圈泛起微红。她无意识的抓住小威的手说:“死了?你爷爷死了?”她像是在询问小威,其实只是喃喃自语,说话时目光恍惚,眼神涣散、呆滞,脸上的表情像腊月天没有太阳的午后。

“爷爷死了,你一个人怎么过?他呢?你爸爸是不是又出去了?”中年女人幽幽地问,禁不住泪水盈眶。

“妈妈,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和你们一起过?”艰难的,小威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期愿。

中年女人没有说话,她默默地望着小威,无奈地摇着头,一脸悲戚。

“为什么哥哥就可以?我也是你的儿子,对么?亲生的,是不是?”小威伤心地哭着说。

中年女人抱着小威,怜爱地轻抚着他的头,泪水像拧开的闸门怎么也止不住。

“是不是因为哥哥长得像爸爸?而我长得像你,所以你不要我?”小威问。小威经常看那张偷偷从母亲家里带回去的照片,看久了,一次偶然,他发现了这个秘密。哥哥的眉目酷似父亲,特别是微笑着时,眉宇间流露出来的那种感觉和父亲一个样。自己长得像母亲是爷爷以前告诉他的。

“不是的,小威。妈妈怎么舍得不要你?只因为当时你哥哥正生病,我知道你父亲不会照顾他,所以我带走了你哥哥……”中年女人抽噎着说,脸上痛苦的表情真切的烙进了小威的心坎。

“你现在要我,可以么?妈妈,我不想一个过,我想要妈妈。”小威哭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滑落下来。

“他不会同意的……”中年女人欲言又止,她不知该如何向小威解释,她也明白,无论怎么说,小威都会伤心。他还那么小,却要独自承受那么多。

“妈妈,你从来都不喜欢我,对么?你眼中只有哥哥,没有我。六年前,你选择了生病的哥哥,把我留给爷爷,六年后,爷爷走了,你依旧只要哥哥,不要我……我恨你!我恨你们……”小威话未说完,转身冲出店门,融进来往的人流中,瞬间就被湮没了,像掉进水中的石头,波澜不惊。

中年女人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矛盾和悲伤中,她没有想到小威会这么跑出去,等她晃过神来追出去时,已看不见小威的人影。

“小威!小威!”她急切地呼叫着,一路追了出去,泪水洒了一地。

茫然的走回来,她失神落魄,目光游离,整个人像掉了魂似的,“小威!”她依旧喃喃叫唤着,深陷的眼窠中满是泪水。她不知道他将会去哪?但她明白,自己又一次深深的伤害了自己年幼的儿子。

(6)

小威在母亲的资助下读到了初中毕业。这期间母亲常常来看他,每次都带了很多东西,临走时,还会留下一些钱。哥哥也来过几次,但小威一直与他们保持着距离,不冷不热。他渴望他们的到来,但又害怕面对。那种矛盾时时在他脑海中涌现,是种折磨也是种甜蜜的享受。小威后来没再去过母亲家,他终于明白,那不是自己家,不是自己想去就可以去的地方,他明白了母亲的苦衷。

父亲依旧时常不在家,也不知他去哪里,十天半个月都可能见不到人影。他一直没再结婚,但时常带不同的女人回家,他也依旧不关心小威的生活和学习。十几年来,他几乎没有拿过钱给小威,更不曾为儿子添加过任何衣物,过问儿子的身体和思想。在小威眼中,这个父亲,有等于没有。自爷爷过逝后,他没有再和父亲说过一句话。小威恨他,那是一道永远无法抹平的伤口。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的人生会如此孤苦伶仃么?有时,小威狠不得父亲忽然死去。

小威倔强,虽然母亲一直在资助他,但他仍坚持每天晚上出去捡垃圾,他明白母亲的钱也是一点点节省下来的,毕竟她有自己的家庭,钱不是她可以独立拥有的。如果可以养活自己,小威就不愿意再接受母亲的钱。

小威沉默寡言,他不习惯和别人相处,从来不到同学家,也不带同学回家,他喜欢一个人的世界。他没有朋友,从小就没有,坐在窗前冥想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他最害怕听到同学讲到自己父母如何关爱自己的事。关爱于他是那么陌生,那么遥远。

一次,一个男生得意洋洋地向同学炫耀他父母对他如何如何好,准备在他十六岁生日时宴请全班所有同学去家里吃饭。他讲得兴高采烈,口沫横飞,冷不防被坐在他身旁的小威暴打了一顿。所有人都傻了眼,没有人明白小威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发疯?而且两眼通红,像一只发狂的狮子。

小威有暴力倾向,同学们都在背后这么议论他,只是没有人明白小威内心的苦楚。他从来不向同学倾诉,那些不光彩的家庭琐事,他觉得是他的个人隐私,是他这一生中最不愿意回忆起来的往事。

父亲常常在喝醉时打他,但小威隐忍着,从不在他面前流泪。希望父亲忽然死去的念头在父亲打他时特别强烈,他甚至想过亲手杀了这个带给自己灾难的父亲。他希望自己快些长大,长大了就可以结束这噩梦般的生活。在父亲打他时,他就特别想念自己已经过逝的爷爷,他觉得这世界上只有爷爷才真正疼爱他。那些与爷爷相伴的凄苦岁月回忆起来竟也是那样美好。爷爷沟壑纵横的脸庞,混浊而忧伤的目光,以及他那佝偻的脊背是小威梦中一直不变的主题。

(7)

初中毕业,小威就结束了学业,虽然他以高分考上了县一中,但面对录取通知单,他只是浅浅的笑着,然后划了一根火柴,点燃。桔红色跳跃的火焰在眼前晃动着,那纸录取通知单渐渐化为灰烬。那天夜里,小威第一次把自己灌醉。他又是哭又是笑,一个人清唱着悲伤的歌谣,进入睡梦中时脸上依旧留有两道深深的泪痕。

小威还想继续读书的,但他明白母亲已经没有能力再资助他。哥哥初中毕业后虽然考上了一所中专,但他也没有去读,而是回到家俱店帮忙。那是哥哥继父的意思,母亲努力过,但没有办法。这几年家俱店生意越来越难做,有时还是亏本的。哥哥曾这样对他说。或许吧!哥哥的生活并非像自己想像的那样幸福。小威心里想。但无论如何,他始终都有妈妈陪在身边,他还是比自己幸福的。有时小威会执拗的这么想。

这一年小威已经十六岁,他决定放弃学业,出门打工。离开县城那天,父亲又不在家。他对父亲并不留恋,只是要离开了,心里还是有些说不出的难过,隐隐的。整理包裹时,无意中翻到一张已经泛黄的旧照片。看着照片上浅浅微笑的母亲和笑容可掬的哥哥,小威想起这是九年前爷爷第一次带自己去找母亲时,自己偷偷从母亲家的相册中拿走的。

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就是九年。小威幽幽地想。他突然很想见见自己母亲,在他准备离开家乡时。于是决定第二天先绕到市里看看母亲后再走,他不知道自己这一走要几年才会回来。

第二天拂晓,小威踏上了离开县城的汽车去了市里。和五年前一样,他又躲在街道对面葳蕤的路旁树下,隔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向母亲的家俱店张望。相同的情形,只是当年瘦弱的少年已经长大。温暖的阳光透过树梢照在他光洁而坚毅的脸上。他扶着树杆,目光深情地盯着对街那敞开的家俱店,目光在搜寻。他看见了自己的母亲,正当他要横穿街道跑过去时,他又发现了那个头发微秃的男人——哥哥的继父。他收起了脚步,想了想,悻悻地离开了,边走边回头张望,泪水不知不觉中已涌出眼眶。他不想给母亲添麻烦,就这么告别吧!

小威调转头,深深的吸了口气,离开了。

(8)

小威从外面打工回来时,已经是三年后的春节,他已经十九岁了,成熟而稳重。

在外打工的日子,小威吃了不少苦。刚开始因为年纪小常被人欺负,后来,他凭着自己的聪慧和努力不仅在他打工的那家酒店站稳了脚跟,还拜上一个师傅,学到一手炒菜的好功夫。从小独立,小威明白人情世故,他不亢不卑的处世态度赢得了大家的尊重,连他师傅都对他赞赏有加;他的勤劳勇敢,更是让酒店老板刮目相看。

三年春节没有回家,小威心里酸酸的,他想家,虽然那个贫穷的家并不曾给他多少温暖,但他依旧想念,毕竟那是他成长的地方。他常常会想起爷爷,想起妈妈,想起哥哥,想起那些凄风苦雨的日子,有时也会想到自己不成器的父亲。

小威不知道,当年他离开时,父亲面对自己出门打工的事是怎么想的?三年了,他想过自己么?三年了,他是否依然游戏人生?想起过往的事,蛰伏尘封的心情连同往日的鸿泥雪爪,就会在心之一隅悄然复活,淡淡的忧伤在小威心中起起伏伏。

小威回家时,他父亲正卧病在床,身边没有一个人照顾他。屋子里一片零乱,窗台、桌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整个小屋像一个被荒弃的废墟。如果不是看见被褥里蠕动的人,小威一定会认为这个屋子肯定被封存了三年。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望着破旧被窝里躺着的面容憔悴的父亲,小威先放下自己的随身包袱后问他,声音很平静,眼中却闪烁着温柔的眸光。

父亲一直睁大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像面对一个突然闯入屋子里来的陌生人。当他认出这是自己出走了三年的儿子时,他羞愧难当,眼中含着泪花。

“小威!是你么?”他嗫嚅着问。眼前的年青人,身体欣长,容貌清秀、俊俏,而他当年的儿子是个清瘦、矮小的孩子。

“是我,我送你去医院吧!”小威说着,走到床边,俯下身搀扶起躺着的父亲。

父亲拉着小威的手突然“嘤嘤”地哭泣起来,他哽咽着说:“我就一个人了,没有人再会要我……”

小威心中掠过一阵厌恶,他本能的有过一丝愉悦,自己多年前受过的苦他终于品尝到了。这种想法一掠而过,小威明白,无论如何,眼前这个老男人,终究是自己父亲。小威没再说话,他只是轻抚着他单薄的背。父亲真的衰老了,面颊削瘦,满是深深浅浅的皱纹,头发花白。小威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和父亲呆在一起,他有点别扭,但又有种莫明的幸福感流沙般在心中悄悄涌动。

带父亲到医院挂了一天点滴,他的脸色渐渐缓和起来,不再苍白如纸,整个人也感觉精神了很多。小威扶着父亲在夜幕降临时分回到了自己家。安顿好父亲,小威就手脚麻利的开始擦洗窗户、桌子。

小威动作快,擦擦、洗洗,还把自己带回来的年画粘贴在斑驳的墙上,很快就把一个覆满灰尘的屋子整理得井然有序、窗几明净。

快春节了,窗外有人在放烟火。深邃的夜空绽放着一朵朵绚丽多姿的烟花,五彩缤纷。在瞬间照亮天空又悄然隐去,阵阵欢声笑语在夜风中四处回荡。小威站在窗前,望着夜空中璀璨的烟花,心中禁不住阵阵激荡。

又一年了,时光过得好快呀!

(9)

小威掏出手机颤微微地拨通了母亲家的电话,是哥哥接的。哥哥先是惊讶地大叫,随后又兴奋不已地询问小威这些年的去向。小威隐去了很多事情,只是平淡的说,还好啦,还好啦。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他不想再多说。随后兄弟俩互道祝福的话后就挂了。

母亲不在家,小威的心空荡荡的,他多想听到她的声音呀。

为了查到母亲家的电话号码,小威回来前很是费了一番功夫。以前没电话没手机,小威想听到母亲的声音可真难。现在有了手机,可他一样还是很难听到母亲的声音。他害怕由于自己的电话打过去会让母亲为难,就像当年一样。

小威偶尔能从别人口中知道母亲家的事情,他知道母亲的家俱店已经扩张,她现在过得很充实也很幸福,她每天都在店铺忙得不可开交。哥哥长得很帅,像极了年青时的父亲,但他又和父亲完全不一样,他勤劳而且孝顺……每每听到别人讲述自己的母亲时,小威心里就会异常激动,那是他的母亲,他的哥哥。

哥哥应该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母亲了吧?为什么一直没有接到她的电话呢?小威心里愤愤然,他感觉自己早已经被母亲遗弃。小时候,她只是可怜我吧?这样想时,小威平静而光洁的脸庞就会呈现出一种让人心悸的冷漠,他的目光忧郁而阴沉。

终于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小威的心一直“扑嗵、扑嗵”的狂跳着,他听着母亲叨叨絮絮的述说,心里悲喜参半。母亲始终没有问到这些年他在外打工的事情,好似那一段时光早已跳跃而过,呈现出一片空白。母亲讲得最多的是哥哥,还有他半个月后的婚事。

“我知道了,有空会去。”小威平静地说,面容惨淡。

母亲终于听出小威声音中的异样,还有他那声悠长的叹息。

“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母亲关切地问。

面对母亲久违而陌生的关心,小威眼睛痒痒的,想流泪。匆匆说了“再见!”,他径自关了手机,和衣躺在床上。

窗外,月光如水,透过窗棂,洒满一地清滢的冷光。小威仰起头,沐浴在这片祥和的月光中,他想起了爷爷,想起了母亲温暖的怀抱,笑容像落尘一样,一点一点再次堆满他的脸,只是目光中依旧流露出一股抑制不住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