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宣和他的女人们 怀念一个人和他的女朋友们

2017-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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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2004年8月22日是农历七夕,那一天狂风暴雨,我答应了晚上去看一出昆剧的约请.白天在华东医院南楼408房间门口,家里人陆陆续续地来到,就是

2004年8月22日是农历七夕,那一天狂风暴雨,我答应了晚上去看一出昆剧的约请。白天在华东医院南楼408房间门口,家里人陆陆续续地来到,就是总也没有到齐。医院房间里站不下那许多人,我们这些在上海的孩子都只好站在门口。

天色很黑,白天就像黑夜一样。走廊上的窗前都是雨滴,豆大,敲着,我的脸贴着玻璃,身边是最小的弟弟桂圣浩。他十三岁,长得好看,和我并排。我们都不说话,也不哭。向来空荡荡的走廊因为站着过多的人而显出了一种不安的气氛,我们都是被打量和同情的人,虽然我们也不喜欢那些打量和同情。

小浩哥说:“公公是不是要死了?” 当然现在我是肯定知道了那个时候公公确实是要死了,他的死忌是2004年8月23日18点10分——其实那个时候我也是知道的,他肯定是快要死了,否则我们是不会那么齐整地等候在病房门口。

只是那个时候我还可以存有侥幸心理。我想说,不会的,公公还会好起来的。我回过头看着小浩哥,他比我还高,信任地看着我,我说:“是的,公公要死了。

” “公公”是江西人对“爷爷”的称呼。我们叫公公的人,私底下也被我们叫杜宣,叫的时候声音总是不自觉地小了点。其实他就是听见了也不会说我们没规矩。北京的表哥大立叫他老杜,我叫他阿杜,他曾经说过我们都是戏剧学院出来没有教养的孩子,但是他每次都还答应。

彼时他住院已经整整两年,初因体检时便血,后确诊为癌。确诊为癌的那天我和桂未明陪他在小花园散步,他问我晚上做什么?我说,晚上想和几个朋友出去喝一杯,他说,很好。

然后说,该怎么生活还是怎么生活,很好,替我多喝一杯,我付钱。我说好。我们始终没有讨论过病情,一直到现在。 他喜欢生活,喜欢享受,喜欢安详、美好和完整。他最喜欢的是真实。

因为他,我们都喜欢了真实。我们不偏不倚地履行着真实,整个家庭,都是——想到这些的时候,心里是舒畅的。 他树立了一个很高的择偶标准——这也是我们经常说到的玩笑话,但是不乏真情。第三代女孩子居多,除了随父母在广州生活的最年长的红表姐结婚生子之外,余下都未嫁,有时笑言要找公公这样的男人。

公公说,哪里去找我这样好的?接下去总会说,真有这样好的,遇到了就不能放的。我们说,要是人家要放呢?他说,那就算了,女孩子家,仪态要好,礼数不要失了。

他深谙男女相处之道,和孩子们说起来,也是坦坦然。其实,他应该算是一个生性木讷的男子,自小的愿望是做一个和尚,为人处世也不算浪漫。我从北京念书回来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到他去世也有七年了。

关于他,官方语境有太多的形容词,我们都认可,但是我们都觉得不完全是。我们是他的亲人,亲人的回忆,很私人化,也很感性,于是我就是这样小情小调地想到了他许多女朋友们——关于一个男人的优劣,从女朋友那里可以得出结论。

我一直这么认为。 他先后有两房妻室。前妻蒋宛茹是当年吴淞中国公学的同学,后一起去了日本。据说是一代校花。我曾经在公公的老朋友孙钿的文章里看到过回忆他们一起在日本留学的段落,里面说到密斯蒋很好客,就是说她。

家里收拾抽屉的时候,也曾经从一个纸盒子里掉出一张黑白小照,上面有一对青年男女泳装坐在沙滩上,他直愣愣的,她半低头,挑眼看镜头,抿嘴,好像在生气。公公说,这是我,这是密斯蒋,我说,校花大概都应该是这般好看且坏脾气的吧。

他们离异后,密斯蒋去了辅仁大学执教。 公公后来的妻子是叶露茜,上海戏剧学院导演系工作,1992年1月去世。“露茜”这个名字读作“rose”,是英文名字的直译。

他们生活在一起四十八年,是著名的恩爱夫妻,事实证明如果女孩子的名字叫做“玫瑰”的话,容易得到美满的爱情。有关这一段感情,公公专门写过一篇名为《芳草梦》的文章。那是一篇祭文,写于1992年12月,在之前的十一个月时间里面他不能就此事写作。

他有一些女朋友,彼此喜欢。这是一种有过成熟男女关系的人们完全可以意会的喜欢。作为孩子,我们也喜欢那些女人们。她们都有着精彩强劲的人生,有的美人,有的才女,有的是普通女子。

她们往来穿梭于泰安路家中的日子,真是一段缤纷的日子。 我印象最深的是郑农。我但凡能够活到六十岁朝上,唯一的愿望就是要像她,身材除外。她又高又胖,一年四季穿松身宽长旗袍,两边均有插袋,这一专属装束其实除了领子之外根本失去了旗袍的意义。

冬天她只穿裘皮外套。我第一次见她是2001年和公公、桂未明一道去澳门,返程折去广州,探大姨妈苏娥一家和公公的许多老友,其中有郑农。 她八十多了,有丈夫和一个女儿,女儿是和前夫生的。

依我的习惯,她要我叫她名字,她丈夫是上海人陈先生。在一众老友聚会的时候,郑农夫妇总是拉我到另外一间小房间抽烟。“不要和他们老人家在一起,我们玩我们的。”这是她的口头禅。

她是一个玩家,每天雷打不动要过十六圈麻将,最高赌资在六千块,超过这个数字就收手。有一阵子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我交了一个大牌明星男朋友,跑来上海审我,条件是带她一起玩。我辟谣半天,最终发现她不是关心我的终身大事,而是真的贪玩。

她和公公的感情非常好。当面都是玩笑话,背后真情实感地说好话——这是我理解的“好朋友”的最高境界。我们在她家做客的时候,她端出一桌子的菜,对公公说:“杜宣啊,你年纪大了,不要那么好吃,我们家这些菜平时不摆出来,有客人才拿出来做做样子的,只能看看,你不要真的不客气都吃了。

”后来她和战争年代失散去了台湾的前夫重遇,一道来上海做客,我们去卫乐园边上的小馆子吃饭,前夫易先生百感交集,当时就哭了,她大大咧咧地说:“失散了好,要不是我们失散了,你怎么讨得到比女儿还年轻的女人做老婆呢,真的要恭喜的。

”公公私底下说,这种在场面上嘻嘻哈哈的女人,多半是一个心思敏感细密、把日子活透了的女人。

公公得了癌症后她来看过他两次,都是冷天。她珠光宝气地坐在医院里,满堂生辉。公公说,郑农确实长得不好看,穿得好。郑农说,哎哟,你生病还说我坏话喏。她的嗓子有点哑哑的,出门一直攥着我的手。 类似这样活色生香的女人,我还见过一个,就是红线女。

第一次在文艺活动中心约她吃饭的时候,公公遣我出门接她,我说她什么样?公公说,戴大墨镜拿长柄伞,王家卫电影样。后见,果然特征明显。自然,她还有浑自天然的名伶艳光。

公公说笑,这是一个出了名的刁蛮公主任性女子,粤地父母官上任之初,一定会被关照:伺候好红线女,无他。关于她的任性,此后也一一应验。比如她习惯把“杜宣”写为“杜萱”,把“桂未明”叫做“桂未来”,无论公公多少次说“邝健廉你以后写信不许再写草头”。

也许是树大招风,她家常常遭窃,自己也曾受到皮肉伤,听说我们家的狼狗厉害,执意要看。看狗的那天家中如临大敌,孩子们在门口一字排开,叫她“邝阿姨”。她从小车上下来,踩着一双戏台上才见得到的缎面绒球绣花鞋,大红加玫红,一路碎步进来,径直到花园,嘴里说:“大狗呢?大狗呢……啊!

啊!不要让它进来!” 大狗听到动静,已经伸着舌头端坐在落地窗门外。她一见,吓着,“这么大一条狗啊!

”话音未落,身随音动,已然飘到大门口。“杜宣,我走了,桂未来,再见,这么多孩子,你是老五还是老六……”前后没有五分钟。 很久以后,家中还收到她的来信,信封上写“杜萱”,我们都笑了。 使公公真正敬佩的女子不多,钟耀美是其中一位。

初时见她,在昆明,一个瘦弱如枣的老太太,和公公说话,却会脸红。我诧异着她的容貌和姿态都是平平,不像公公历来交往的女朋友的惯常做派。那些“她”都是同龄中出类拔萃的人物,惟钟耀美看上去不是。

她带着女儿,领我们去吃过桥米线,又随我们回酒店继续聊天。我中间另约了朋友出去逛街,没有持续和他们在一起,事后桂未明说他们说了一天的话。晚上我买了蛋挞去公公的房间,钟耀美还在,叫我妹妹,说给我带来了几件衣服,都是自己做的。

她打开四方粗布的包裹,拿出里面的衣服,我看着姆妈和公公,不知道说什么。那些衣服是恐怕在我三岁的时候就不会同意穿的款式,那种剪了小鸡小鸭小白兔贴在袋口或者领口的棉布衣服,普蓝,白塑料纽扣。

公公大笑起来,“耀美啊,本来你送衣服给她,她最高兴,可是你送这个衣服给她,她会恨你的。” 钟耀美说,为什么?妹妹不喜欢? 公公说,她怎么会喜欢? 那么,我身上这件妹妹喜欢吗?我也可以送给你的。

她说着脱下外套,递给了我。昆明的夜里有点凉,她身子弱,穿得也单薄,脱下外套之后就缩了缩肩膀。我说,耀美奶奶,你自己穿,我不要。 我隐约知道那些衣服一定是有着故事的。当时我也许真的应该留一件作为纪念,可是我是实在不喜欢。

公公说过,不喜欢是天大的事情——当然喜欢也是天大的事情,不要违背了自己真正的喜欢和不喜欢。所以我说:“我不喜欢。” 她有点失望,这是肯定的。公公说,我们这一代的事情,不需要他们分享。

钟耀美是端木蕻良的小姨子,她的姐姐钟耀群是萧红之后嫁给端木的。姐妹俩长得不是很像,性情似乎也是不像的。因为我想如今世间或许不会有比钟耀美更加刚烈的女子了。她在“文革”期间,坚决不肯走进牢门,说:“我是一个问心无愧的共产党员,为什么要我坐共产党的监牢?”她住在牢门外,冬天的时候浣纱织布,裁衣缝补,也是在牢外度过。

这样过了十年浩劫。 此后的日子,她就一直自己做衣,从来不穿买的衣服。

她给我的衣服,是一份厚重的礼物。 回上海后公公问过我是否后悔没有拿钟耀美的衣服,我说没有,我不喜欢,拿了也是虚情假意。公公说,不后悔好,对人不能做作,对自己喜欢的人或者尊敬的人都不要做作。 他还说,我们有我们的经历和记忆,你们有你们的,谁也不要强加谁,哪怕是出于好意——这又使我想起了我们大家一起去看西班牙电影展的开幕片《对她说》,回来意见不统一,公公喜欢其中的作家,我们认为作家是一个最虚伪的男人……争论不休。

最后公公说,你们有你们对男人的认识,我有我的,何必一定要有定论?大家保留各自的看法吧。 这种宽厚的心境,姆妈姨舅身上都或多或少是有的。第三代孩子中,我也许是脾气最不好的一个了,公公老是说我:“气性大,气量小,以后出了这个家门怎么办?”后来我恋爱了,跑去陵园告诉公公,他在照片里面看着我,一如往日。

我说我一定学会宽容,就像你。我知道他相信我,也一如往日。 在公公的女朋友中常常有一些风华绝代的佳人,使我觉得非在这样的家庭非有公公这样的长辈不会相识。

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是我唯一因是这个家庭的一份子而觉得无上荣光的时刻。所谓世家,或者名门,都是一些虚妄的说法,我们这个“世家”,却是“耕读世家”;这个“名门”,实是“无名之门”。

公公始终是任一个领域的边缘人物,这一点,我们和他都心领神会。以前开会介绍他,或者看他的书稿扉页……及至最后到墓志铭,他有太多的称谓和头衔——太多的称谓头衔其实也就是没有称谓头衔。

他终究不可以在葬礼上引用自己剧本中的台词“光荣属于天国”,也不能在墓地里仅仅留下“杜宣长眠于此”……这个被叫了半个多世纪的“杜宣”,竞也是一个假名。他曾经自己解释取这个笔名的含义:杜就是杜撰,宣是言,一切都是子虚乌有。

公公是一个无神论者,信奉共产主义,没有宗教信仰,但是结交了不少佛家高僧。这也许和他幼年被送至庐山东林寺拜师于古直先生门下的经历有关。当年师从古先生的七个孩子中,公公最年幼,也许因此种下了善因缘。

他大起来之后被父亲送到上海求学,某年返乡,奶奶拿来一张相片,一个陌生的孔姓小姐,原来是奶奶做主的相亲节目。我问公公,孔家小姐好看吗?公公说,好看的。我说,那么为什么不去相亲?公公说,姻缘上的事情,怎么说得准。

我渐渐就知道了,公公结了一些佛缘,又错过一些姻缘。他命运就是这样淡淡。他不会绝对的空了,却也不至于究竟的色了,他就是这样淡淡的一个人。 我因他认识了一个同样淡淡的女人,是赵清阁先生。

赵先生是一个眉目俊朗的老太太,肖虎,和公公同年。长得瘦小。独身终老。正如此,她的神情从不婆婆妈妈,身体的气息干干净净。 他们在一些公开场合见面,总是会拥抱一下。我也总是觉得公公的拥抱有着安慰的意味。

可是他怜惜她什么?不得而知。公公赞美女性,最高的褒奖是“高标动人”,我不知道看他如此赞美了多少女性朋友,都是文字上的;言语中,我只听他这样说过的,就是赵先生。 1999年的冬天奇冷,赵先生的保姆突然造访,公公和她说了一个时辰不到。

她走的时候公公说要散散步,我看他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之前,我陪他去华东医院看望过住院的赵先生,他去探病的初衷,还夹杂了劝她把收存的某君写与她的书简交归国有。

某君即是她不嫁的缘由。书简虽为私人信函,但因某君在文坛的地位,其文其论应亦是文史资料。赵先生此番病重,公公担心孤寡的她无力再护终身缄口的秘密,故动此一念。然去了赵先生病房,迂回几时,终究还是无法开口,郁郁归家。

赵家保姆造访,绝非偶然,实为私利。公公自然未允她所求之事。不多日,传赵先生凶讯,我和姆妈立刻陪公公去赵先生在吴兴路上的寓所。保姆一家均在,灵堂也已经设好,据说我们是自张瑞芳之后的第二批访客。

公公走进赵先生的书房,是她住院之前的模样,书桌上放着读了一半的书,反身搁着,是公公的散文集子。房间里还有许多文学大家写给赵先生的条幅立轴,也据说都是复制品,真迹已经捐出。唯一的一幅真迹就是挂于床头的一页素笺,那是某君在赵先生某年生日所赠。

那些书简,听说最终被赵先生烧毁。公公有点可惜,我觉入情入理。那样的物什,男人看到的是价值,女人看到的是情义——这也不是说我就比公公高明多少,只是说明男女在看待某些问题上先天注定地会天壤之别。

赵先生走后不久,公公终于说出他想说的话:“我原本以为才女高标,洁身自好,是一件至善至美之事;可是看到赵清阁的结局,大受刺激。独身可以,但不要因为一个男人。

好的女子一定要有好的感情呵护着,不能给予她们这种保障的男人,不配去接近她们。” 公公在病危的最后日子里,因为镇痛,需要注射过量吗啡,所以时而会持续神志不清。那个时候,他把所有去探望他的女儿和孙女,都叫做姐姐。

他有两个姐姐,两个妹妹,他和二姐年岁相近,感情最好。小时候二姐和他结伴上学,途中每遇一条猛犬,姐弟俩都害怕;虽然都害怕,二姐总是拿着两个人的午饭饭盒慢慢爬着以吸引恶犬的注意力,让弟弟赶紧跑着过去。

弟弟长大后对每个孩子说这件事,每次都会落泪。 二姐去世之后,家里瞒着公公几年。有一段日子,姆妈总是在和我商量,到底怎么告诉公公,他最要好的姐姐已经死了。 我们于是都记得公公的弥留之际,叫我们姐姐。

也记得,2004年8月22日,是农历七夕,医生要宣布公公已经死了,但是那天狂风暴雨,所有从外埠赶来的孩子都无法在上海降落,为了看公公最后一眼,上海的孩子们决定用呼吸机,延长公公的生命。 他就像一条离开了水但是还没有断气的鱼,张着眼睛,嘴巴一开一合抽动……整整一天一夜。

他来时的苦,是我们不知;去时的苦,是我们不孝。 他走的时候,未向任何人、任何方向示意——就像忘了他存在那般地记着他,也许是他喜欢的方式。

我回想那一天,回想他,想到那天突如其来的风雨,还有我没有看到的一出戏和他没有赴成的死亡之约……人之常情地说来,看戏事小,赴死事大,可我至今相信如果他可以对我再说一句话,会怪我不去看戏,却看这么一幕终局。

“你不必分享他人人生中的丑态。死是真的,却是丑的。”其实无论是多么亲近的人还是多么执著的感情,何日生,何日死,原来都不是我们可以做主的了。 我知道人生的奇崛,也从来不是我们可以勘破。公公的一生,常常透露出传奇的光点,他自己无意,终究也是无声无息;然而那些光点却不是萤火虫的朝生暮死,反如钻石镶嵌,也许和他在人生际遇中相逢,会埋下传奇的因子,可是注定和他相逢的人也就注定了如他一般淡淡。

他的躯体焚烧之后仍是人形,这是高科技,并非迷信,而面对那堆白骨,我们却不知道从何下手……哪一块是他的铮铮铁骨?哪一块又是他的柔情侠骨?所有的孩子围着他,我和姆妈站在门外,真的茫然。

他的人生观洒脱,为人却谨言慎行。他背负了太多人太多事的机密,来去却是轻装。他珍惜每一个和他相遇的女子,却非俗世可以妄猜。他不信来世,嘱我们不要傻乎乎地在天空中寻找他的身影。 2006年7月28日(文/商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