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任晓雯 任晓雯小说 | 浮生两则

2018-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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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姜维民初见罗春萍,是在阶级教育展览会.女生多穿的确良白衬衫,乔其纱碎花半截裙.唯独罗春萍,一袭改良江青服.娃娃领犹如花萼衬花苞,衬着她的脸.

姜维民初见罗春萍,是在阶级教育展览会。女生多穿的确良白衬衫,乔其纱碎花半截裙。唯独罗春萍,一袭改良江青服。娃娃领犹如花萼衬花苞,衬着她的脸。满脖子蜂花檀香皂气味。

三年后,姜维民中学毕业,考大学未遂。逢纺织局招工,分配到蜜蜂绒线厂。罗春萍念完卫校,进区传染病医院化验室。有人告知母亲,“看到你家萍萍,坐在男人自行车后头。”孙彩凤研诘一番,禁止交往,“姓姜的没文凭。以你的卖相,起码找个大学生。”

罗春萍谎称报了夜校。每周三五晚,去外滩情人墙。姜维民早早占位。就着昏昧与水臭,厮磨一晌。有次误了点。墙边人头麻麻,插不进足。便辗转至甜爱路,勾着“小三角”。倏有电筒光柱,一搠一搠。怪笑声乱起,“又抓一对。”臂缠红袖章的联防队员打起围来,搜摸讯鞠。罗春萍哭,咬定是自愿的。写过检查,通知单位。

孙彩凤骂一回,劝一回,押送她上下班。姜维民天天到罗家楼前“站岗”。逾半年,被发现。孙彩凤招来满屋亲友,绑住女儿,逼她告姜维民耍流氓。罗春萍说:“外头开始严打了,你想让他死吗。当初你跟爸爸划清界线,现在我跟你划清界线。”双足乱蹬,哑声嗷啕。孙彩凤流泪道:“罢罢,我不认识你。滚去姜家吧。”

姜维民骑“老坦克”,接罗春萍。遥见她站在街口。幸子衫,格纹裙。新烫了头发,刘海吹成“招手停”,一额发胶闪闪。他鼻头酸热,想说什么,说不出。拍拍她脑袋,把刘海拍瘪了。她撅着嘴,跳上车。车头扭几扭,驶起来。倏觉有人跟着。那人往电线杆后避。信号灯翻绿。灰的人形,灰的电线杆,在灰色路面退远。

姜维民问:“坐稳吗?”

罗春萍答:“孙彩凤跟踪我们。”

车过桥顶,加速下滑。姜维民的衬衫后襟,被风鼓满,列列颤动,仿佛一张白帆。罗春萍帮他掖好,手臂箍紧他腰。再回头,母亲的小点身影,已然看不见。

姜家六口,居二十平。腾出角落,拉起布帘,给二儿做新房。姜母与街坊嘁测,说罗春萍下不了蛋,还像个皇后娘娘。买小菜、拖地板、倒马桶,全归姜维民。甚至帮洗月经带。罗春萍哭诉。姜维民跟母亲吵,跟大哥吵。塘瓷面盆、钢种镬子,摔得咣咣响。

第六年,姜家小弟买了商品房,接走父母。姜维民辞职,由小弟带入行,到凤城路地板市场摆摊。未几,罗春萍有孕。休完产假,岗位变成日夜翻班。要求换回常日班,不允。反将她从验血处,调去验大便。罗春萍在院长室拍桌子,“我男人当老板了,稀罕你这点塞屄的钱啊。”也辞职。

女儿取名爱晶,意为“爱情结晶”。晃眼长大。凤城路市场搬迁。姜维民撤了摊,欲赴日本打工。罗春萍弗肯,继又同意,“十年生意下来,忙得像只赤佬,没赚几个铜钿。还砸了铁饭碗。只好出去闯闯。”

姜维民借凑六万元,办理商务签证。同行者在人民广场汇合。车过半途,发现忘带护照。咬牙叫辆出租车,回家取了,掉头直奔虹桥机场。罗春萍一路看手表、催司机、骂丈夫。六万块打水漂了。全家喝西北风了。自己瞎掉狗眼,为个窝囊废,亲妈都不要了。姜维民缄默。及至登机入座,懊悔没有话别。

亭午,抵大阪关西机场。姜维民一行,冒充公司团队。出关时被疑造假。身后三人被截。姜维民逃进厕所。中文广播反复唤他名字。他缩在马桶盖边沿。双脚并拢,来回蹭碰。想象脚上的缚带皮鞋,一只是罗春萍,一只是自己。

两小时后出来。同伴已不在,行李不知何处。他怕被人发现,翻起滑雪衫帽子,捂着一背热汗,在机场兜转。入暮,秋风紧起,天色骤黑。他往门外看,门玻璃映出他脸。颊颐凹了,嘴唇裂了,目光跳闪不定。忽有普通话声喧聒。他转身狂奔,“中国人帮中国人。”扎进人堆,掣住导游不放。导游助他买了电话卡,打给上海签证公司,安排再次接机。

到住处,已是后夜。摸摸索索,吞半只馊面包,灌一肚自来水,和衣躺下。床上已有人,另一“黑户口”。咂着嘴,抻着腿,将后来者顶至床沿。姜维民翻身不得,一侧耳朵汪在泪里。翌日,有人送来行李,“公司这边两讫了,以后得靠你自己。”

姜维民找黑工。见室友赌百家乐为生,跟去试运气,输掉五万日元。旬余,听闻东京机会多,伙着俩黑户口同往。找到搬钢材的短工。又拆房子,造自动扶梯。最后跟定福建人,在建筑工地做。日薪一万三。月攒三十万,寄回上海。

姜维民清晨四时起。电饭煲里舀两碗饭。买最便宜的鸡皮和卷心菜,炒一炒带走。中午放在日头下,晒热了吃。夜间八时回家,剩菜拌冷饭。

他模仿日本人,头发染焦,耳垂打洞。仍怕警察识破,工余闭门不出。任由电视机响着。抽烟,发呆,写日记。无事可记,写罗春萍名字。写得一页页。扔了笔,以头撞墙,边撞边嚎。

唯一的朋友,是个上海老阿姐。常来包馄饨,轧三胡,留下过夜。姜维民絮絮讲述罗春萍。老阿姐道:“春萍这人听起来,漂亮活络又娇气。你把她丢在国内六年多,肯定出事体。”姜维民扇她一掌,命穿衣走人。

月馀,姜维民擀了馄饨皮,拎去看望老阿姐。出地铁口,警察盯视他。他直起脖颈,径自往前。一冲不过,被拦下盘问。关到入管局,月后遣返回国。

姜维民做梦似的,在浦东机场落地。空气黏凉。满地煤烟色梧桐叶,被踩得糟烂。出租司机问:“先生是华侨吗?”姜维民不语。密匝匝的楼,补丁似的广告牌,油绿色高架隔音挡板,接次晃过车窗。一牛仔裤少女走在应急通道,也晃过去。姜爱晶亦是这般大吧,谈朋友没。母亲会不会管。罗春萍竟有四十五了。失业多年,平日做什么。胖了吗,变了吗。姜维民浑身一抽,不敢想。阖眼仰向座椅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