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我的书房 琦君散文·粽子里的乡愁/琦君

2018-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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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母亲的金手表母亲那个时代,没有"自动表"."电子表"这种新式手表,就连一只上发条的手表,对于一个乡村妇女来说,都是非常稀有的宝物.尤其母亲是

母亲的金手表母亲那个时代,没有“自动表”、“电子表”这种新式手表,就连一只上发条的手表,对于一个乡村妇女来说,都是非常稀有的宝物。尤其母亲是那么俭省的人,好容易父亲从杭州带回一只金手表给她,她真不知怎么个宝爱它才好。

那只圆圆的金手表,以今天的眼光看起来是非常笨拙的,可是那个时候,它是我们全村庄最漂亮的手表。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到我家来,听说父亲给母亲带回一只金手表,都会要看一下开开眼界。母亲就会把一双油腻的手,用稻草灰泡出来的碱水洗得干干净净,才上楼去从枕头下郑重其事地捧出那只长长的丝绒盒子,轻轻地放在桌面上,打开来给大家看。

然后眯起(近视眼)来看半天,笑嘻嘻地说:“也不晓得现在是几点钟了。”我就说:“您不上发条,早都停了。

”母亲说:“停了就停了,我哪有时间看手表。看看太阳晒到哪里,听听鸡叫就晓得时辰了。”我真想说:“妈妈不戴就给我戴。”但我也不敢说,知道母亲绝对舍不得的。只有趁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才偷偷地去取出来戴一下,在镜子里左照右照一阵又脱下来,小心放好。

我也并不管它的长短针指在哪一时哪一刻。跟母亲一样,金手表对我们来说,不是报时,而是全家紧紧扣在一起的一种保证,一份象征。我虽幼小,却完全懂得母亲宝爱金手表的心意。

后来我长大了,要去上海读书。临行前夕,母亲泪眼婆娑地要把这只金手表给我戴上,说读书赶上课要有一只好的手表。我坚持不肯戴。我说:“上海有的是既漂亮又便宜的手表,我可以省吃俭用买一只。

这只手表是父亲留给您的最宝贵的纪念品啊!”因为那时父亲已经去世一年了。我也是流着眼泪婉谢母亲这份好意的。到上海后不久,就由同学介绍熟悉的表店,买了一只价廉物美的不锈钢手表。每回深夜伏在小桌上写信给母亲时,就会看着手表写下时刻。

我写道:“妈妈,现在是深夜一时,您睡得好吗?枕头底下的金手表,您要时常上发条,不然的话,停止摆动太久,它会生锈的哟!”母亲的来信总是叔叔代写,从不提手表的事。

我知道她只是把它默默地藏在心中,不愿意对任何人说的。大学四年中,我也知道母亲身体不太好,她竟然得了不治之症,我一点都不知道,她生怕我读书分心,叫叔叔瞒着我。我大学毕业留校工作,第一个月薪水就买了一只手表,要送给母亲,也是金色的,不过比父亲送的那只老表要新式多了。

那时正值对日抗战,海上封锁,水路不通,我于天寒地冻的严冬,千辛万苦从旱路赶了半个多月才回到家中,只为拜见母亲,把礼物献上。没想到她老人家早已在两个月前,默默地逝世了。

这份锥心的忏悔,实在是百身莫赎。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我是不该在兵荒马乱中,离开衰病的母亲远去上海念书的。她挂念我,却不愿我知道她的病情。慈母之爱,昊天罔极。几十年来,我只能努力好好做人,但又何能报答亲恩于万一呢?我含泪整理母亲遗物,发现那只她最宝爱的金手表,无恙地躺在丝绒盒中,放在床边抽屉里。

指针停在一个时刻上,但绝不是母亲逝世的时间,因为她平时就不记得给手表上发条,何况在沉重的病中。

手表早就停摆了,母亲也弃我而去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忍心去开发条,拨动指针。因为那究竟是母亲在日,它为她走过的一段旅程,记下的时刻啊!没有了母亲以后的那一段日子,我恍恍惚惚的,只让宝贵光阴悠悠逝去。

在每天二十四小时中,竟不曾好好把握一分一刻。有一天,我忽然醒悟,徒悲无益,这绝不是母亲隐瞒自己病情,让我专心完成学业的深意,我必须振作起来,稳定步子向前走。于是我抹去眼泪,取出金手表,紧起发条,拨准指针,把它放在耳边,仔细听它柔和有韵律的嘀嗒之音,仿佛慈母在对我频频叮咛,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我把从上海为母亲买回的表和它放在一起,两只表都很准确。不过都不是自动表,每天都得上发条。

有时忘记上它们,就会停摆。时隔四十多年,随着时局的紊乱和人事的变迁,两只手表都历尽沧桑,终于都不幸地离开了我的身边,不知去向了。现在我手上戴的是一只普普通通的不锈钢自动表,式样简单,报时还算准确。但愿它伴我平平安安地走完以后的一段旅程吧!

去年我的生日,外子却为我买来一只精致的金表,是电子表。他开玩笑说我性子急,脉搏跳得快,表戴在手上一定也愈走愈快。而且我记性又不好,一般的自动表,脱下后忘了戴回去,过一阵子就停了,再戴时又得校正时间,才特地给我买这个电子表,几年里都不必照顾它,也不会停摆,让我省事点。

他的美意,我真是感谢。自动表也好,电子表也好,我时常怀念的还是那只失落了的母亲的金手表。有时想想,时光如真能随着不上发条就停摆的金手表停留住,该有多么好呢?按钮人生旅美名作家吴鲁芹先生,曾有一篇文章,题名《数字人生》。

大意是说,一个婴儿刚一出生,护士小姐就在他手膀上挂一块号码牌。报出生年月时,又有一个号码。

长大以后,学生证、图书阅览证、身份证、保险卡、驾驶卡、信用卡……无不一一编号。渐渐地,这个人就淹没在号码之中,姓名可以忘记,号码绝不可错误……文章很美,很幽默,因无剪报,已记不清了。是真的,一个人自呱呱坠地,就开始编号,一直到进入公墓,编上最后一个号码,个人价值完全消失,到头来就只剩下号码一个。

这是工商业社会中,芸芸众生的悲哀。现代人的存在价值,可以用号码代替,思之不由得悲从中来。再仔细想想,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岂不是可以用“按钮”来包括,也有点叫人感慨系之。

可不是吗?大清早醒来,开灯看手表,开收音机听新闻气象,开瓦斯炉烧水,一连串的按钮。主妇们做饭、洗衣、吸尘,更离不开按钮。我在想,如果机器人可以上街买菜、洒扫应对、看守门户的话,主妇们可省下更多的时间精力去赚更多的钱,置备更多的电器用具,按更多的钮子,女权也越发步步高升了。

可是,真到了那一天,人的脸部一定变得跟机器人一样毫无表情,言语无味,消化机能减退,大快朵颐的兴趣也没有了。

有个朋友,口袋里总带着袖珍电子计算机,陪太太上街,好随时按钮结账,量入为出。晚上陪孩子做功课,按钮计算加减乘除。到办公室更少不了按钮。他真感谢科学家发明了这一方袖里乾坤。

现在许多工作都已由电脑代替,邮局分邮件,大专联考记分……如果报纸的专栏文章,可由投入的资料一按钮便滔滔而出的话,人类的思维感情就不值一文钱了。但也不必担心,因为资料的搜集与归类,仍有赖人的脑和手。

就拿洗衣机来说,领子与袖口都得先搓一把才投入。懒惰如外子,也常先拿清洁剂喷一下领子。能说有了电钮,就不需要“人钮”了吗?有一个故事:牧师在教堂证道,然后电光闪闪,雷雨大作,听众有点骚动。

牧师说:“别担心,这座教堂有避雷针设备。”一个听众说:“万能的上帝会消除灾难,怎么反倒靠避雷针呢?”牧师说:“你应当知道,人类发明避雷针的智慧,也是上帝赐予的啊!阿门。”且莫管有没有万能的上帝,至少人类的智慧可以发明各种的钮子,供你随意地按。人脑的地位,终究居于电脑之上。只是一种钮子,可千万按不得,那就是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的钮子。谁若疯狂地按下去,那就人脑、电脑,同归于尽了。……

媒体推荐★琦君的散文和李后主、李清照的词属于同一传统。但她的成就、她的境界都比二李高。我真为中国当代文学感到骄傲。我想,琦君有好多篇散文,是应该传世的。——夏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