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验张怡微 海豚书馆:试验/张怡微

2018-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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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试验>节选:第一节侯心萍已经很久都没有试过晚起,总是天不亮就醒.醒来的第一个刹那,耳畔都是嗡嗡的市声,人声.钟声.铃声.大轮盘轧过水门汀的蛮力声,像来回摩挲浅滩的浪,翻腾着冰冷的呼吸.她惯性地催促自己赶紧清醒,起身为要上班的父亲煮早餐.猛地一掀被褥,身上却尽漫着迫人的凛冽.膝盖骨的风痛终于让她恢复清醒的意识.早不是当年的时地了,记忆却偏还守着童年的欢意.其实应该牵记的事情那么多,人生的重心早就换了宏旨,可恹恹醺醺的晨影却令人恍惚.她心里养着"旧",护着"旧&qu

《试验》节选:第一节侯心萍已经很久都没有试过晚起,总是天不亮就醒。醒来的第一个刹那,耳畔都是嗡嗡的市声,人声、钟声、铃声、大轮盘轧过水门汀的蛮力声,像来回摩挲浅滩的浪,翻腾着冰冷的呼吸。她惯性地催促自己赶紧清醒,起身为要上班的父亲煮早餐。

猛地一掀被褥,身上却尽漫着迫人的凛冽。膝盖骨的风痛终于让她恢复清醒的意识。早不是当年的时地了,记忆却偏还守着童年的欢意。其实应该牵记的事情那么多,人生的重心早就换了宏旨,可恹恹醺醺的晨影却令人恍惚。

她心里养着“旧”,护着“旧”,总要在脆弱时拿出“旧”里的温暖来心酸一下,觉得自己还是越不过新旧交接,像小时候跳橡皮筋时轻轻一绊,失败了。上海的冬天,让人十分容易就回想到失意的青春里,蓬勃的热望被寒意扑灭的几个遥远的瞬间。

这种幻觉像骤然见到枯枝败叶中静静穿插着一枝哀艳的腊梅,假得那么动人,又冻得那么真切。即使是关于冬天的真切记忆,那个会在地上结满冰柱的上海,已是被认定不复再来的旧景。

天气不由分说地变暖以后,心里骤然想起旧年寒意来,居然也能充满了丰沛的感情。心萍还在心里暗自害怕,一旦起床晚了一点,父亲就索性不吃早饭了。银行里做事的人,钟点都掐得很精准,半点由不得自己,六亲不认的原则中夹着一点近乎性感的薄情。

因为,到岗时间一旦晚过开市,金饭碗就没有了。父亲在这一方面严于律己,虽然他总的来说并不算是个严于律己的人。他颇有计划地将业余生活中所有的松懈,都用来偿付机械化的体面工作所带来的紧张感。

一旦下班,就凿骨喷髓涣散了去。像散了场的皮影,精神气也打烊,灰不溜秋,满身月色。这种将上班下班活成两种天地的在世本领,心萍是一辈子也没有学会。她里里外外就是一个人,坦荡的外表之下掩饰着脆弱的内心。

年轻时觉得自己好可怜,把可怜存在银行里,老来竟连利息都超过了本金,变成一大笔可观的“可怜”,像措手不及的横财。快要对世界做告别的时候,才懂得什么叫花不完。人原要到七十岁,站在生命的制高点回望过去的时光,才粗略懂得童年记忆中长辈们说起过的遥远箴言。

心萍一眼看到的,居然还是解放前父亲在同孚路当中级职员的那些称心岁月。父亲穿着西服,毛孔中都向外渗着洋墨水,沉默中带着典雅的迷雾。在日本人来以前,他都像个标志的新派人。

那段日子上海很困难,外部世界风雨飘摇,日常生活里反倒更添了近乎无情的安稳。父亲甚至隔三差五淘来旧家具,沉甸甸地添置在家里,问家人好不好看。姆妈笑他:“兵荒马乱还买家具,侬拎不清啊。

”却没有真怪他的意思。但要过生活,里子和面子毕竟不同。就是大观园盛景,各式人脸都在街头跑马灯。谁都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却又总觉得眼下的平安并不可靠。哪怕是战时,父亲每个月都要带心萍和姆妈去华懋饭店吃一次牛排、罗宋汤,每年还要带她们去住一次大饭店。

他们住的的房子是租来的,手头从来没有过大钱。但父亲身体力行倡导着醉生梦死,享乐至上的生活准则。他在家里煮红茶喝咖啡,炉子上“噗噗噗”的烊火声里,他用小夹子加方糖,伺候自己像个周到的侍应生。

姆妈总归笑他娘娘腔。其实他并不娘,就是活得精细,有时候看起来会像个笑话。那个爱穿背带西装的习惯,父亲在兵荒马乱的几年还撑了一阵,挨到新时代初,沪上街头还是穿什么的都有。

长袍马褂、西装领带、土布衣、棉旗袍、对襟衣、军装、列宁装……父亲特为选了西装领带,显出和别人不一样的坚持,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一桩危险的事。与此相匹配的是,他也欢喜女人打扮成有教养的模样,头发要梳好、衣裳要各有功用、季节替换要及时、腰要细、腿要直……胜过看起来朴素贤良。

心萍后来一辈子都没过上父亲当年的生活标准,也没能成为父亲喜欢的那种女性。她只是猜,自己是个不太合格的旧家女儿,可惜太多事都来不及追认。

自己连头发都快掉光的时候,想到双亲过世前都还是记忆中年轻时候的模样,这就有了一种错觉,心萍隐隐觉得,自己是比父母还要风霜一些、衰败一些的。于是想念他们,就像看着后辈冻龄在凝固的时间,心怀里横生出慈爱、包容来。别有一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