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陈思和 陈思和:《生死疲劳》:人畜混杂 阴阳并存的叙事结构及其意义

2017-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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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但是,我要说的这个文本的"缝隙",恰恰就在这里发生了意义:当作家莫言利用副文本的"佛说"来构思小说的叙事结构时,他不能不推导出这样一种"少欲无为,身心自在"的理想标准;但是,作家莫言从一贯的大气磅礴的创作风格与他一贯的民间立场出发,他也许是不自觉地跳出了这个宗教箴言的逻辑和戒律,露出了连阎王也管辖不住.佛也控制不了的顽童的自在真相.那就是,西门闹的生命经历了畜道轮回,阎王小鬼煞费苦心后的投胎转世者,据说是已经忘记了仇恨的灵魂托生者--那就是大头儿

但是,我要说的这个文本的“缝隙”,恰恰就在这里发生了意义:当作家莫言利用副文本的“佛说”来构思小说的叙事结构时,他不能不推导出这样一种“少欲无为,身心自在”的理想标准;但是,作家莫言从一贯的大气磅礴的创作风格与他一贯的民间立场出发,他也许是不自觉地跳出了这个宗教箴言的逻辑和戒律,露出了连阎王也管辖不住、佛也控制不了的顽童的自在真相。

那就是,西门闹的生命经历了畜道轮回,阎王小鬼煞费苦心后的投胎转世者,据说是已经忘记了仇恨的灵魂托生者——那就是大头儿蓝千岁,依然是一个喧闹不息、炯炯有神的怪胎式人物。小说第三十三章有一段描写

连续几天来大头儿的讲述犹如开闸之水滔滔不绝,他叙述中的事件,似真似幻,使我半梦半醒,跟随着他,时而下地狱,时而入水府,晕头转向,眼花缭乱,偶有一点自己的想法但立即被他的语言缠住,犹如被水草缠住手足,我已经成为他的叙述的俘虏。

为了不当俘虏,我终于抓住一个机会,讲说这伍方的来龙去脉,使故事向现实靠拢。大头儿愤怒地跳上桌子,用穿着小皮鞋的脚跺着桌面。住嘴!他从开裆裤里掏出那根好像生来就没有包皮的、与他年龄显然不相称的粗大而丑陋的鸡巴,对着我喷洒。

他的尿里有一股浓烈的维生素B的香气,尿液射进我的嘴,呛得我连连咳嗽,我感到刚刚有些清醒的头脑又蒙了。你闭嘴,听我说,还不到你说话的时候,有你说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既像童稚又像历经沧桑的老人。

他让我想到了《西游记》中的小妖红孩儿——那小子嘴巴一努,便有烈焰喷出——又让我想起了《封神演义》中大闹龙宫的少年英雄哪吒——那小子脚踩风火轮,手持点金枪,肩膀一晃,便生出三个头颅六条胳膊——我还想到了金庸的《天龙八部》中的那个九十多岁了还面如少年的天山童姥,那小老太太的双脚一踩,就蹦到了参天大树的顶梢上,像鸟一样地吹口哨。

这段绘声绘色、令人忍俊不禁的叙述,典型地刻画了蓝千岁神态中的一个“闹”字,他上蹿下跳,动手动脚,神通广大又粗俗不堪,极其传神地传递出文本叙事的特征。蓝千岁是西门闹经过了六道转世而后脱胎而出的生命体,但是性格喧闹如故,往事历历在目。

其实蓝千岁才是真正的叙事者,小说第二部开始,就由他来说破轮回事,主导了文本叙事风格。这也就是说,阎王企图通过五次畜道轮回让他忘记历史忘记仇恨的目的并没有达到,他的身体里依然保留了前五世生命的孽缘精神——也就是说,这个人物的出现,对于阎王的轮回策略进行了消解,不经意中证明了阴阳两界改造灵魂的破产。

其次是,蓝千岁是西门闹身后的两条生命链合二而一的产物,所以其生命遗传不是单一的,而是有了更大的丰富性。

小说第十二章作家这样描绘:看看他脸上那些若隐若现的多种动物的表情——驴的潇洒与放荡、牛的憨直与倔强、猪的贪婪与暴烈、狗的忠诚与谄媚、猴的机警与调皮——看看上述这些因素综合而成的那种沧桑而悲凉的表情……这就是蓝千岁的神态,它是全盘继承了从西门闹到各类牲畜的遗传因子,勇敢而霸道。

“野气刺人”,这是作家对他的评价,这种精神状态要比默默劳作的马改革要更健康,更有希望,也更加符合作家莫言一贯的民间审美精神。

除了继承了六世因缘的遗传以外,蓝千岁的父母是蓝开放与庞凤凰,蓝开放是蓝解放的儿子,庞凤凰是西门金龙的在大杏树下与庞抗美野合而生的女儿,因此他继承了西门家族和蓝脸家族的血缘。但这还不够,作家写道,大头儿蓝千岁不是一个正常健康的人,而是一个血友病患者(血友病指自发性或周期性出血,并且出血不止;病人经常要靠紧急输血才能挽救生命)。

他需要黄互助的“神发”不断充血而活着,其构思别出心裁。

或许作家莫言正是为了让蓝千岁患有血友病,才设计了黄互助的神发,并且有过一次抢救小狗的成功试验。但这种设计是有刻意的隐喻意图:蓝千岁完整地继承了三家血统:西门闹、蓝脸和黄瞳,如论文之一所分析的,这个人物将全盘继承西门大院的血缘。

我们知道,这三家人在第一代是严峻的阶级对立关系,第二代是互为姻亲的秦晋关系,而到了第三代,共同承受了上代人的贪婪恶果,是患难与共的关系,而第四代——只有一个蓝千岁,成为融合为一的象征。

西门闹的强悍,蓝脸的厚道,黄瞳的阴骘,都凝聚在他的身上。虽然有病在身,却是神奇之人——意味了对“少欲无为,身心自在”的解构。其三,作家毫不掩饰对这个人物的偏爱,这段叙述里用了红孩妖、哪吒、天山童姥等一连串中国小说里的神话人物来形容他,这些神话人物都是半人半神,兴妖作怪,不受三界的束缚,追求自由自在的境界。

如果从叙事的角度来理解,这个人物更像歌德的《浮士德》里的“人造人”何蒙古鲁士,由他引导浮士德漫游古希腊,演出了浮士德与海伦的一场爱情悲喜剧;而在莫言的这部叙事里,蓝千岁(携同爷爷蓝解放)引导着读者漫游中国农村历史五十年,看到了惊心动魄也是稀奇古怪的种种现实与幻象,上天入地,贯通三界,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其四,从大头儿蓝千岁的古怪形象上也可以与平庸老实、未老先衰的马改革形象作一个对照。但他是个不正常的怪胎,身体萎缩而脑袋奇大,生殖器粗俗而丑陋,前者暗示了其精神智力的丰富发达,后者象征了生命力的旺盛强悍,而偏偏肉身萎缩,不成比例。

我觉得作家莫言创造出这么一个怪胎的形象,并不是一个理想的形象,而恰恰是莫言自身夹在“佛说”宗教箴言与他自身的民间文化之间矛盾两难中而结成的怪胎。作家希望以佛教的轮回说来警告世人要戒“贪欲”,也就是杜绝肉欲享受,但由于对佛这一“说”理解过于简单肤浅,结果导致了头大身体小,智力超常而肚腹干瘪,这是形象一;又以莫言一贯的民间文化立场,生命如土地生生不息,天造地设,因而有生殖功能肥大威猛,筋骨彪悍,充满活力,这是形象二。

两个形象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两头肥大而中间干瘪、四肢乱动上蹿下跳的怪胎。生死疲劳,从贪欲起,这句话本身无错;少欲无为,身心自在,这句话也没有错,但是结合在一起并且推向极致,就会推导出马改革的干瘪无力的形象,再急以生命力充沛强盛的民间文化来补救之,但如不协调不得法,就会出现大头儿蓝千岁的怪胎形象。

本来气(精神)血(生殖)两旺是要靠身体来贯通,身体不壮则会气血两亏。

所以我以为,大头儿蓝千岁是作家莫言精心塑造的艺术形象,但只是一个过渡性的形象——他综合了由阶级斗争到全民和谐,由经济发展到贪欲无度的种种因素,企图有所克制,走出怪圈的过渡——而不是理想与圆满的形象,大头儿应该利用他的硕大的脑袋去思考,并利用孔武有力的生殖器去努力,努力创造出一个新的更加合理的下一代。

在这个意义上,《生死疲劳》的叙事如同它的叙事形式一样,并没有最后完成。

二○○八年八月二十七日完成于黑水斋

(本文为上海市重点学科建设项目资助,项目编号:B104)

注释:

(1)据法国文论家热奈特的解释:“副文本如标题、副标题、互联型标题;前言、跋、告读者、前边的话等;插图;请予刊登类插页、磁带、护封以及其他许多附属标志,包括作者亲笔留下的或是他人留下的标志,他们为文本提供了一种变化的氛围……”(热奈特:《热奈特论文集》,第71页,史中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

)《生死疲劳》中副文本是作家的题词,但作家题词内容来自“佛说”,也就是某种典籍,在我的文本细读的理论中,属于“阅读经典”的范畴。(见陈思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第一讲,第13-15页)

(2)巴金:《随想录》合订本,第377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