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字什么 给柳宗元写封信 | 钱红莉

2019-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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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前阵出差广西贺州,去岔山村途中,听当地人讲,岔山村坐落于潇贺古道,且与永州相邻--我的心微微地漾一下.当日闷热,到达岔山村时,近午后一点,饿得心慌气短,还是执意走了一段潇贺古道.过一个古隘口,便是永州了.古道如蛇,荒草丛生,四面青山逶迤,我这样辛苦地走一截,也算是隔空向你致敬了---去冬,心境郁闷,将你的<永州八记>一遍遍地读,读至夜不能寐.挣扎着开电脑,想写点什么,但终究郁郁不能言--柳宗元字什么 给柳宗元写封信 | 钱红莉<始得西山宴游记>开篇:"自余为僇人,居是州.

前阵出差广西贺州,去岔山村途中,听当地人讲,岔山村坐落于潇贺古道,且与永州相邻……我的心微微地漾一下。当日闷热,到达岔山村时,近午后一点,饿得心慌气短,还是执意走了一段潇贺古道。过一个古隘口,便是永州了。古道如蛇,荒草丛生,四面青山逶迤,我这样辛苦地走一截,也算是隔空向你致敬了———去冬,心境郁闷,将你的《永州八记》一遍遍地读,读至夜不能寐。挣扎着开电脑,想写点什么,但终究郁郁不能言……

柳宗元字什么 给柳宗元写封信 | 钱红莉

《始得西山宴游记》开篇:“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其中“恒惴慄”短短三字,让我倒吸凉气,如坠深渊,茫然而惴然。究竟什么样的残酷境遇,可以令一位有思想有抱负有才华的大家时常活在忧惧之中?《永州八记》读至后来,不禁有真相大白的荒疏寥落。

柳宗元字什么 给柳宗元写封信 | 钱红莉

一个经常活在忧惧之中的人,唯有大自然可接纳他,山水原本是可寄怀的,也是另一份精神性的慰藉吧。这次,去贺州前,我似乎一样郁郁不乐,原本不想去的,家人就劝,外出走走,散散心,也许心情会好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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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被动地坐了12个多小时的动车,历两湖、两广,一皖五省,到达目的地,已是夜幕。可是呢,纵然置身深山巨瀑古木之中,也丝毫排解不了堆积久之的郁闷,一条命木偶似的,整日移来移去的,直至最后一日,当经过一个寥落的小山村,远远见一位老者挑着一担粪,与我们的车错身而过……是老人家的眼神打动了我,何等的安详温润无争,他这个人犹如细淡地镶嵌在田野中的一幅流动的画,无忧无虑的,穿行于莽荒的旷野,仿佛历经了几千年文明,依旧一身青褂打扮,质朴地走在春风里,而四面群山蔼蔼,山腰间许多野杏,一树树浅粉的花……一颗枯涸的心终于复苏,默默感动着,整个身心渐渐柔软起来了。

老子在《道德经》里说:抟气致柔,能婴儿乎。是不是讲,躯体魂魄只有与精神匹配了,一个人才能回到婴儿般的初生状态,一颗心从此变得纯净柔软,灵魂不再抵触浑浊的人世而从此融入其中、浑然一体了?那世间的慷慨悲歌、徘徊怒号、浅唱低吟又是如何来的?

少年时代的课堂上,习《小石潭记》,当老师逐字逐句分析你的文采,年幼的我如何懂得你背后的曲折?

直至当今,方才体恤,你的这组《永州八记》,正是无寄之寄啊。你们这一批批惊才绝艳之人,留下的浩浩诗文,一直静静搁在那里,用来让无数后来人的童年浸染,只有到得中年,才会一点点悟出文字背后的纵横景深。

古诗文早已成了中国的基因密码,一代代地传承着,诗心不死,梦想不灭,任何时候,可以歌,可以兴,可以赋。

我孩子被老师要求,这学期需背诵75首古诗文。他一年年地积累下来,蔚然可观。昨夜,他诵读元人王磐散曲《咏喇叭》,“眼见的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的水尽鹅飞罢!”任凭我们如何详解写作背景、当时寓意,小小少年依旧懵懂着的,如若蜻蜓般点点头。

这也急不来的,岁月让我们读诗阅世,一直都是水到渠成的,也只有等到他把日子过至中年,世间的风雨披沥多了,人间的辛酸历经够了,方渐渐明白———世事多艰,人生实难,那么,作为一代代知识分子的情怀与忧患,他自然懂得、体恤以及共鸣。

当日,我自湖南永州境内返回广西岔山村,又一次经过古隘口时,看见一间低矮小屋,需弯腰低头才能进出。这间小屋是两位老人的起居室,床头一口锅,灶下余火刚灭,一地黑灰。一个老人瘫痪在床,老伴正为着她张罗午餐。一碗米饭,半条瘦鱼。

我问:老爷爷啊,你烧饭呢?他笑笑:是啊,她瘫了,不能动,只有我伺候哦……他老伴坐在床头,同样笑眯眯的,乐观得很。没来得及问问,这一对老人可有儿女,若有的话,怕也是去到广东打工了,但怎么着也该给老人买一辆轮椅啊,天晴时,推她出来晒晒太阳也好。虽正值初春,百越之地如此闷热潮湿,许多老人到后来都被关节炎所苦……

这条潇贺古道,自秦时便存在了,几千年往矣。

回来的夜里,车过汨罗小站,这条屈原投水的河流依然潺潺缓缓,同样几千年过去,世间从未改变过。

十余年前,出差柳州。柳侯公园里大约有你的墓冢吧,一行数百人站在墓前议论你,我听着,隔膜得很———他们都不太懂你啊。身前寂寞,死后依然寂寞的你,将永远寂寞下去。坐在公园石凳上,高耸入云的桂花树,教堂穹顶一样笼罩着我,一颗心荒荒漠漠的。

许多老人围坐石桌抹纸牌……深秋了,却也还能在一丛栀子树里找到一朵栀子花,唯一的洁白,似不灭之火,仿佛温热着,也似你的心性,不肯屈就,又不可转圜,只将沉郁哀凉倾于诗文间。虽只短短活过四十六岁,也是不朽。

余生的十来年,你都过得郁郁寡欢,一贬再贬,自永州至柳州,眼看离故乡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究回不去了。当知道有生之年,再也不能回到故乡,该有多么孤独悲凉,所以才会有这么伤痛的句子: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

连你笔下的月,都少极满月,一律寒月,冷冷清辉里说不尽的寂寞惆怅:……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

你写给大弟柳宗一的那首诗,每读之,便要落泪:

零落残魂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

现在正值仲春,户外花红柳绿,别有生机,但,若是一个人心内郁郁然,那么,世间一切映衬于眼里心上,都是枯寂而落寞的。有一年,你明明生活在柳州的二月里,却偏偏要写:宦情羁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转迷。因为你的心不在柳州,总是为现实宦情所羁绊,在勃勃春情里预支了寥落秋意。太过清醒的人,又怎能随遇而安得起来呢?你总是执念般的,将温暖和煦的盛春过至“独钓寒江雪”的孤境。

我在广州中转,时间尚早,去车站书店翻书,成功学、市场学、毒鸡汤铺天盖地……正准备离去之际,忽见一本苏东坡传,其中,正题“呵呵”两字,一下吸引我,觉得这本书抓住了苏轼的性格特征,他在日记末尾不正是常常发出“呵呵”之叹吗?趣味横生的一个人。

人与人的性格,真是千差万别呀。我想,苏轼生命里最怂的一个时刻,一定发生在黄州写下《寒食帖》那天,他把生命中的空、寒、湿、冷悉数列出,也真是灰心到底了,可是,后来,他一贬再贬,又一次次新生过来了,吃不起牛羊肉,便吃猪头肉,还兴致勃勃写信给弟弟,详叙怎样把骨头缝里的肉屑都剔剔干净……这就是为人的旷达。

与苏轼的天性乐观的性格比起来,子厚兄,你仿佛到了另一维度,内敛、沉郁,执念深深,无可转圜。径直将春情写成秋意,除了你,再也没有谁了。一次次看你身陷精神的困厄而孤独无援,多么让人心疼啊。

但,有时候,你不也挺想得开的吗?或许是在读了《陶潜集》后的一时起兴: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岐路忽西东。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只是,连晚年你都未能等到,便早早陨落了。

我特别喜欢读你写于秋冬的诗,纯粹、寥落、凛冽又不失慧心,比如这首写于永州的《秋晓行南谷经荒村》:杪秋霜露重,晨起行幽谷。黄叶覆溪桥,荒村唯古木。寒花疏寂历,幽泉微断续。机心久已忘,何事惊麋鹿。流露的同样是久居穷荒而无可奈何的心情,却把静景写得流动了起来:霜露,幽谷,黄叶,溪桥,荒村,古木,寒花,幽泉……一切都是荒寂之景,末句忽然有了麋鹿之惊。

也是在自嘲了———我这么一个荒寂之身,没想到还让一只麋鹿惊恐了。别人评价你的“机心久已忘”,是故作旷达之语。我不太苟同,或许你是真的想放下了,然而,终不能如愿。

在永州时,尚且有一颗自嘲之心,一旦去了柳州,你的诗里再也不见扬眉时刻,一个大好的生命,似一日日地萎下去冷下去,即便置身百花争妍的盛春,写出的诗句,却都是意蕴难申的,哪怕酬谢友人呢,也不再强颜欢笑,总是将一己苦闷和盘托出: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

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那些天,在贺州的崇山峻岭间,可见一大片一大片柑橘林、橙林。当地人讲,今年雨水多,柑橘普遍不甜。果农任许多柑橘都烂在树上了,但夏橙已至成熟期,一颗颗橘黄的小果实,火焰一般隐在深碧的叶丛,望之,舌上仿佛有了回甘,又一次想起你在柳州时,可能写过唯一一首快乐的诗《柳州城西北隅种甘树》:手种黄柑二百株,春来新叶遍城隅。

方同楚客怜皇树,不学荆州利木奴。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

天真而有执念的你,一再向往着自己的暮年,怎能等不到喷雪的橘花,甘甜的果实?且自比屈原,一样天生热爱繁花美树……到底,你的一生如此短暂,生命中的最后十余年,一直沉郁不乐,一个连暮年都未能等到的人。连挚友刘禹锡都活了七十多岁,而你,只能活在六百余首诗文里,被他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