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毓海为什么远行 韩毓海:为什么日本人赞叹中国最先走向现代?

2017-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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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我今天讲的这个所谓1500年以来的中国的历史状况,大体是围绕这么一个核心,主要就是两件事:即所谓"唐宋之变"和"明清之变".先讲什么是唐宋之变.研究中国历史,我们应该承认,现代以来,研究得最好的,就是日本人.这在有些中国人看来可能觉得是一件很耻辱的事情.日本人有长处啊,就是近代以来,日本首先有了解.研究中国的动力,说白了是想掠夺中国.第二个,是很方便.就是日本的文字(假名)与汉字相近,是从汉字借来的.第三是有条件.真是有很好的条件,国家很支持投入,学者也下了很大功夫

我今天讲的这个所谓1500年以来的中国的历史状况,大体是围绕这么一个核心,主要就是两件事:即所谓"唐宋之变"和"明清之变"。

先讲什么是唐宋之变。研究中国历史,我们应该承认,现代以来,研究得最好的,就是日本人。这在有些中国人看来可能觉得是一件很耻辱的事情。日本人有长处啊,就是近代以来,日本首先有了解、研究中国的动力,说白了是想掠夺中国。

第二个,是很方便。就是日本的文字(假名)与汉字相近,是从汉字借来的。第三是有条件。真是有很好的条件,国家很支持投入,学者也下了很大功夫。因此现代以来,研究中国历史,最成功的地方,就是在日本形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学派,叫作京都史学派。

当然,郭老郭沫若也是在日本研究中国,他就取了日本中国研究的长处;梁启超、章太炎、鲁迅,也都是在日本期间,做了很著名的中国历史研究。自明治维新以来,日本最终形成了一个很大的中国研究学派,这就是我们下面要介绍的京都学派,到今天,这个学派源远流长,内藤湖南、宫崎市定、滨下武志、杉原熏,几代宗师,如今传到第五代了。

这是很了不得的事情。当然,现在,美国有加州史学派,虽然也不错,比我们强,但学问功夫比京都史学派还是差得太远了。所以,我们一想到这样,想到我们对自己的了历史,我们中国自己的历史,搞不过日本人,也搞不过美国人。这个就是毛主席说的,我们得加油了。

京都史学派对中国历史的一个最重要的见解,也就是唐宋之变。提出这个看法的两个主要代表人物,就是这个学派的第一代创始人和第二代的传人——内藤湖南和宫崎市定。这个内藤湖南和宫崎市定讲唐宋之变,总体的意思是说,现代,――世界的现代,开始于亚洲;世界的现代,开始于中国。

世界的现代开始于中国的唐宋之变。也就是说,在公元1000年之前,中国已经带动亚洲和世界向现代转变,这期间,中国很大程度上已经开始变成了一个现代国家和现代社会了。

这个想法是非常吓人的。因为五四以来,我们自己总是说中国要实现现代还不知道要猴年马月呢,今天我们的学者们还是认为中国乃世界上最落后、最黑暗的旧社会,但日本人竟然说我们那个时候(公元1000年左右)就发生了现代,而且比欧洲要早得多了。

这个看法当然不是胡说的。是建立在很重要的学术证据和理由、扎扎实实的研究基础上的。第一,从经济上来说,所谓唐宋之变向现代转变的一个标志是:中国在从唐向宋转变的过程当中,产生了从实物经济向货币经济的转化。这个突出的代表,大家知道王安石变法,熙宁变法的一个核心,其实主要就是利用公币和货币的杠杆来调配资源。

这是王安石变法的一个重要的核心。宋代也是全世界上最早、最系统、最完备发行国家货币——纸币(交子)的一个朝代。因此,这个货币是属于国家能力的体现。国家用什么东西来调控经济呢,最厉害的办法就是用国家货币了。这个东西太现代了。

什么是货币?安东尼·吉登斯写了一个小册子,叫作《现代性的后果》,所谓"现代性的后果",他的意思是说,现代性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后果",意思是谁也没想到欧洲会产生这样一个高风险的社会。人们一下子被从既有的社会关系中连根拔出,进入到彼此竞争的陌生人社会中,现代社会的风险首先与货币有关,他其中讲到货币,他说,货币是一个"脱域"的机制,它可以脱离具体的时间和空间,可以超于时间和空间之上,托架出时间和空间,即货币可以使得我们跨地域去支配和调动资源,货币更可以使我们拥有去透支未来有这个功能。

可以买空卖空。因此呢,国家用货币的方式,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来对经济、社会进行调控。比如说,我们要是实物经济的话,大家要关怀一下乌有之乡,比较容易,因为运多少干粮和矿泉水来就可以了,但是,乌有之乡要是办在云南呢,我住在北京,那只能说汇多少钱去,就不用运矿泉水了。

这个又快又灵又好,中国由实物经济向货币经济的转化呢,确实在宋代发生了。就是说,国家调控社会、经济的手段变成了国家货币,而不是实物。这在世界上是非常非常早的。这是一点。

第二点呢,中国在唐宋之间发生了由爵位制度向科举制度的一个全面的替代。大家知道,我们中国历史上有一本很重要的一本书,叫《周礼》。《周礼》是什么书呢?《周礼》很神的。比如汪晖老师写了很厚的三卷书,其中很多部分是在研究《周礼》。

简而言之《周礼》是一本官书。就是讲如何分配、设置官职,中国的政治学的产生很早,这个政治学里头是讲如何按照官制和官的分配方法来设立一个政治制度。《周礼》就是这样一本官书,同时,它也是那个关系的"关书",就是说我们应该怎样来通过搞亲戚关系来设立一种社会关系。

因此,《周礼》代表的是中国古代的政治制度,其核心又是贵族制度。而说唐代到宋代的一个转化,我们就会看到,那个时候爵位(公侯伯子男),亲王贵族,开始不重要了。

重要的变成了官职。就是在唐朝以前,官和爵还是联系在一起的。我们不妨举个现在军队的例子:65年、66年的时候,毛主席就说,我们这个军队不要再搞这个军衔了,这是什么意思呢?有军衔制的军队,好像就是爵位制度,就是说,你既是一个什么长,连排班长,同时你还是一个将军、校什么的,前面是官,后面是爵,合在一起就是典型的封建爵秩制。

可是到了宋朝以后呢,官和爵就脱离了,就很少在一起了,官就是官,不再是分公侯伯子男,你是团长就是团长,不再封你一个上校了。

过去,所谓的贵族制度,这两个是联系在一起的,到了宋代,这个制度,就是爵位的制度,开始为科举造成的这个官位取代了。而且,这个东西到了明朝中期以后,就更彻底了。

怎么说呢,就是明朝以后(我后面还会讲到),那个时候国家有了银子,从美洲进口了大批的银子。有了银子,国家就可以给这些官员直接发俸禄,发钱,就不需要再用实物奖励了。过去是怎样用实物奖励、支配官员呢,给你耕地,所以你当官,你就有职田。

从明代以后,国家有了银子以后,直接发钱,那个公田、职田就不行了。这样很多小地主,就可以通过科举爬上去。所以这又是一个变化,政治体制、贵族爵位制越来越淡化,没有爵位制的作用了。

第三个呢,这个是很好玩的,就是宋代面临的边疆问题比较严重,辽金西夏,虎视眈眈。比如宋代两位接踵而至的贤相,仁宗时的宰相,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淹,他原来就在延安附近打西夏,因为战功,加上他和韩琦是哥们,结果做了宰相。

神宗时代的宰相是王安石,两位前后宰相,他们执政都主要是考虑这个边疆的问题。所以,他们面临这么严重的边疆问题的时候,特别是要打战,因此就非常着急考虑一个战争与国家税收的问题。形成了如何在战争当中,通过税收来增加国家能力这样一种思路,这从范仲淹、王安石,都很清楚。因此,这样一个在与辽金西夏相对抗中所形成的国族的观念,和通过税收来建国、增加国家能力的观念,是非常现代的。

第四个呢,就是在文化的所谓的平民主义。我们知道,在宋代的时候,老百姓的文化活动是空前丰富起来了,我们现在所谓的说书啊,郭德纲啊,看戏啊,那个时候都有了,文化平民化了。过去,老百姓的文化活动是什么呢,就是跟着地主,地主就是族长啊――过节,过节的时候无非是祭祖祭神而已。

可是到了宋代以后,即使在过节的过程当中,在群众聚会的过程当中,文化娱乐式的活动,就多起来了。以唱戏、郭德纲为主,祭祖祭祀反而为辅了,这种平民式的文化和文化活动,是文化世俗化的重要标志。

所以,上述四点的变化,从经济上说,从实物经济向货币经济转变,交子的产生;爵位制的退隐和科举制度的逐渐成为主导;通过战争税收来建立国家、增加国家能力,以及平民文化活动的繁盛。仅说这四点,当时全世界当然都没有。

它却一下子在中国产生了,当然造成了一系列的后果,首先就是经济急剧的繁荣。法国的大汉学家谢和耐(在《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一书中),好像是吃饱了没事干,仔仔细细研究了东京汴梁南渡之后到杭州的日常城市生活,他连那个老百姓怎么买水用水,每天杭州老百姓吃多少鱼,吃多少菜,他都研究得很清楚。

他感叹说,这个日子过得实在太好了,全世界都不可想象,怎么当时的中国就这么富有,经济和生活搞得这么好,不是一般的好,而是那么有格调、有品味――达到了日常生活的审美化。

所以,唐宋之变,就说中国社会在那个时候发生了现代性的转化。按照内藤湖南和宫崎市定的看法,在人类世界上,中国率先走向了现代。而欧洲那个时候,还是流浪部落。

还在分成200个国家,彼此混战呢。我们后来称之为现代的货币经济,市场制度,那个时候在中国已经很繁荣。咱们耶鲁大学的陈志武先生竟然说中国人咋就不知道卖东西,怎么会呢,中国宋代时候就会卖了,谢和耐研究的清楚着呢:连杭州城的水都是买卖的,没有一样东西是不买卖的―――怎么还会不知道卖东西!

中国率先走向了现代,宋代就发生了现代性转变,这个日本人赞叹得不得了。他们说,中国率先突破了,我们日本跟着也就突破了。为什么他们日本跟着中国就突破了?他说,中国人有一条了不得,就是我们前面说的:中国人的政治逻辑是周礼,周礼是什么呢,复杂得很,但说简单了――周礼是亲戚关系治天下,周天子和各个诸侯是亲戚关系。这套逻辑,到了中国进入现代以后,中国人就把这个亲戚关系用于处理对外关系,从而形成了一个朝贡体系。

怎么叫朝贡体系?这个很多人研究得很细,事情本来还清楚,经学者们一说,很厚很厚一本书写出来之后,大家反而不知道什么叫朝贡体系了。这里我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大家看过《红楼梦》,那个刘姥姥啊,进大观园,这其实就叫朝贡。刘姥姥实际上是来要点东西,要经济援助的,但是她不说是来要经济援助的,她说是来走亲戚,来串亲戚的,来认亲戚,所以《红楼梦》 这一卷最精彩就是王熙凤接见刘姥姥那一段——

王熙凤说,哎呀,这长时间不走动,这得怨你,为什么怨你?因为你不来走动,别人知道还以为是咱们富了瞧不起穷亲戚了,你老也不来,你这是该怎么称呼啊,我这也不敢称呼了,你到底是比我大还是小啊 ?

刘姥姥马上就说,您是我姑奶奶,―― 王熙凤是她姑奶奶,大家都知道,这很逗的,当不得真。王熙凤就说,既然如此,下边这些衣服,你都都拿着。刘姥姥就说,这衣服不敢穿啦,这衣服能随便穿吗,这衣服得拿回家供着,我倘若穿上这衣服就穿错了礼法了。

中国这朝贡,其实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中国周边的这些国家,包含日本在内,他们通过到中国来来串亲戚来认亲戚的方式,来获得经济援助和经济奖赏,或者从事国际贸易。好像刘姥姥带来了许多农副产品,凤姐姐回赠衣服金钱一模一样,这其实是经济交换活动。

Karl Polanyi说:人类历史上健康、正常的经济贸易活动,其实都是人类社会活动的一部分,并且是被"嵌入"到社会活动之中的,比如每个人、每个民族,都生产自己最擅长的东西,并与自己的好朋友、好邻居、好亲戚进行互换、互惠,而不是卖给出价最高的,这种贸易是为了把朋友们团结起来,加强团结的方式,不能单纯因为钱而破坏了社会团结,这个是底线。

同时呢,劳动和生产活动,是一种成就、一种赢得尊重的方式,为了钱强迫劳动者生产他不喜欢的东西,制造对社会和人类有害的东西,这是不道德的,这是对劳动和生产活动的贬低。

马克思从另外的角度,也谈到了人类历史上这种正常的经济贸易和生产活动,我们知道,邓小平同志在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与资本主义的不同的时候,也讲了同样的意思:社会主义不反对富裕,社会主义反对的是社会不公,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必须有利于社会团结、社会公平,不能造成社会瓦解、两极分化――他说这个是底线。

因此,在朝贡贸易活动中,每次都要给一套衣服,这也特别关键,因为中国外交,过去麻烦着呢,好比过节的时候家长领着大家穿着各色不同的衣服 ,济济一堂,去拜祖宗,因此这个衣服很重要,靠衣服来区别亲疏远近,这是礼治的重要内容,所以每次朝贡国来了,都要奖赏衣服,一方面是经济利益,一方面是简单的大团结的仪式。

这个过程当中,中国就开拓了对周边海上,包括琉球、日本等等之类的贸易,维护了周边的团结与稳定。大家来干嘛呢,其实也不是简单的走亲戚,实际上是做生意,实际上来中国要经济援助。

但是,人家刘姥姥要说就是来串亲戚,咱们是亲戚。所以这一套逻辑,这一套《周礼》的逻辑,驱动了以中国为核心的国际贸易和经济关系的确立,更维护了东亚四百年和平,日本是在"脱亚入欧"之后,在明治维新之后,傍上欧美大款之后,有了更有钱的洋亲戚,这才力图改变这种朝贡关系的。

其实今天我们的韩国朋友现在还在搞这套古意盎然的逻辑,我在韩国听一个韩国的教授,最通俗地讲《周礼》,不讲那么很深的道理。他一句话就把《周礼》的真谛说到了,他举日本的例子,他说这个日本不像话啊,你看,韩国是他的哥哥,中国是他的父亲,这个小子他欺负他的哥哥,还打他的父亲,这怎么得了!

这个意思是说,你不能为了自己的经济利益,去破坏东亚共同体的团结,去破坏东亚社会的和谐,这套逻辑的基础就是《周礼》,我们东亚各国之间是亲戚,你破坏周礼,就等于破坏了社会团结,这怎么得了?

我们东亚之间是亲戚,日本很长时间其实也是讲这个的。你知道《马关条约》的时候,李鸿章和伊藤博文有一个很著名的谈话。李鸿章一看这伊藤,怎么搞得,你衣服穿错了,因为伊藤博文穿着西装就来了,伊藤博文辩解说,衣服吗,方便而已。

其实是说:你穷了,我为什么还认你这个亲戚,不过伊藤博文那个时候还说,我们之间是远亲,日本,和朝鲜、中国之间,是远近不同,朝鲜中国之间是近亲,我们之间是远亲。说是这么说,不过李鸿章那个时候,即使是远亲,但是已经明算账了,人家还是把衣服给换了,不承认你这个五服了。

到了"脱亚论"之后,日本就彻底变了。他那个逻辑就不是所谓的《周礼》的逻辑了,就变成了文明与愚昧,先进与落后的关系了,而不是远近的亲戚关系了,人家跟欧美排了宗谱了,不讲东亚社会的团结了,而是要当侵略亚洲的先锋队了。

当然,现在日本又开始要搞东亚共同体了,又开始搞亲戚,又要回到《周礼》了。为什么,中国好像又阔了,来认亲戚,背后还是经济利益。但是,历史证明:没有东亚社会的团结和和谐,经济利益就是谈不上的。

总而言之,这个逻辑就说,中国率先进入现代,同时,中国又用《周礼》的方式,维护团结与和平的方式,推动了周边的世界上最早的跨海洋的长途的贸易,但是它当时不叫贸易,叫走亲戚,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我来串亲戚,实际上是来要东西、做生意――这就是朝贡贸易。

唐宋之变,中国率先现代,同时中国又通过串亲戚为名的朝贡贸易,推动世界走向现代,这是很有意思很震撼的观念。所谓很震撼,主要是对我们自己来说,因为这个看法,除了我们中国的学者不知道,或着不大知道,全世界只要研究中国的人大概都知道。

所以上世纪80年代,我出国去的时候,他们很谦虚啊,日本人说,你们早就率先走进现代,我们跟着你们走进去的。到美国,我说我们搞了30年闭关自守啊,美国人却说:你们还闭关自守?你们到非洲修铁路,往越南运军火,联合国都让你们占领了――你们还闭关自守?

但是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说:唐宋之变为什么没有完成,中国为什么更没有沿着它所开创的现代道路,一路走进资本主义,走向帝国主义?你中国很早就进去了现代,那为什么在1840年后,简直就不成样了,一下子就好像回到前现代去了?

对这个问题最简单的回答,就是你跑第一,不见得老跑到第一,因为这也不取决于你,如果有人不愿跟你跑,另发明了一套跑法,而且人家的跑法占了上风,又被陈教授这样的裁判认为那才是天下唯一正确跑法,那我这中国道路就是世界最后一名了嘛。

但是这个说法恐怕不成,你作为历史研究不能凭这样这一句话,历史研究必须面对复杂,就需要对中国历史下点功夫,但是中国那个历史,也确实复杂。因为时间的关系,我只是简单的讲一下,从那个时候起,中国重要的改革,因为在唐宋之变以来中国走的道路,是跟中国历史上、跟我们知道的那些重要的改革有很大的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