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免费阅读全文】第12章 附录:谈谈《老人与海》的三个译本

2019-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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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他看见墨西哥湾的海草在水中发出磷光,那时候他正划到海上,渔夫们称为"大井"的地方,因为那里突然深至七百寻,各种鱼类都聚集在那里,因为潮流冲到海底的峭壁上,激起了漩涡.(张译,第18页)表面上看,两者的译文似乎都没有明显的错误,虽然译法各有不同,但表达的意思大体上是一致的.它们能够被称为好的翻译吗?答案是不能.文学大师和寻常作家的区别在于,前者的谋篇布局.遣词造句无不是仔细推敲的结果,译者往往必须经过殚精竭虑的思考才能彻底理解他或她的写作意图.老人出海时天尚未亮,所以他不可能看到gulf

他看见墨西哥湾的海草在水中发出磷光,那时候他正划到海上,渔夫们称为“大井”的地方,因为那里突然深至七百寻,各种鱼类都聚集在那里,因为潮流冲到海底的峭壁上,激起了漩涡。(张译,第18页)

表面上看,两者的译文似乎都没有明显的错误,虽然译法各有不同,但表达的意思大体上是一致的。它们能够被称为好的翻译吗?答案是不能。

文学大师和寻常作家的区别在于,前者的谋篇布局、遣词造句无不是仔细推敲的结果,译者往往必须经过殚精竭虑的思考才能彻底理解他或她的写作意图。老人出海时天尚未亮,所以他不可能看到gulf weed(马尾藻),只能看到phosphorescence(磷光)。

身为当地久经风浪的渔夫,老人看到磷光,当然知道是马尾藻发出来的,而马尾藻的出现,则意味着他把船划到了“大井”这片海域。老人知道“大井”有许多鱼,但他却决意到远海去抓大鱼,这强化了全书的悲剧色彩。

简单来说,phosphorescence、gulf weed、great well(大井)和all sorts of fish(各种各样的鱼儿)这四个关键词的次序是不容更改的,否则就会与书中构建的现实相悖。

从这个方面来说,无论是吴劳还是张爱玲的译文,都是失实的,哪怕原文的每个单词他们都没有误解。就好比给人画像,把鼻子画到了眼睛上面,虽然鼻子和眼睛都画对了,但这不能称为好的肖像。

但文学翻译的艰苦之处在于,哪怕译者完全明白作者的意图,也总有些难关是跨不过去的。还是以刚才这个句子为例,是不是把上述四个关键词的次序都处理对了,就可以称得上完美的译文呢?显然不可以。

也许细心的读者早已发现,这个句子很长,明显不符海明威标志性的“电报体”风格。事实上,《老人与海》原著每个句子的平均长度约为14.7个单词,而它长达60个单词,足足是平均长度的四倍。原书中典型的句子是这样的:“The old man went out the door and the boy came after him.

”(原著,第26页)这个长句所处那一段开头两个句子则更短:“Sometimes someone would speak in a boat.

But most of the boats were silent except for the dip of the oars.”(原著,第28页)这种写作技巧在文体学上被称为“局部变异”(internal deviation),它的功能是通过文体的突变来强化作品中的某种氛围或者人物的情绪。

比如说在这里,海明威虽然没有描写老人的心情,但这个复杂的、信息密集的句子如同一阵战鼓,成功地传达出大战在即的紧张氛围,真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由于语言结构的本体差异,现代汉语缺乏相同的表达形式,译者很难找到恰当的长句来传达这种文体上的微妙之处,所以读者可以看到,无论是余光中、吴劳还是张爱玲,都不得不用若干断开的短句来转换原文这个没有标点的长句,虽然他们是久负盛名的诗人、翻译家和作家,虽然他们的汉语写作能力毫无疑问应该处于中上水平。

但话又说回来,正是由于文学翻译中有这种不可翻译的层面,译者才应该更加用心地去解读原文,力求把那些可翻译的含义完整地传达出来。遗憾的是,余光中先生似乎没有做到这一点,这可以从一个简单然而并非不重要的例子看出来。

在小说的开头,海明威这样形容老人的船帆:“it looked like the flag of permanent defeat”(原著,第9页)紧接着,他又如此描绘老人的双眼:“they were the same color as the sea and were cheerful and undefeated”(原著,第10页)这两个句子虽然很简单,但它们用一对反义词(defeat和undefeated)奠定了全书的基调:老人尽管一贫如洗,关于他的外表的一切(由船帆象征),无不表明他是个失败者,但他的精神(由眼睛象征)却是永不言败、不可战胜的。

实际上,海明威能够获得195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老人与海》;而《老人与海》能够得到斯德哥尔摩那些评委的青睐,很大程度上则是因为它一扫二战后欧美文坛衰糜颓唐的悲观主义风气,用雄壮阳刚的音调发出乐观主义的呼声:“But man is not made for defeat.

A man can be destoyed, but not defeated.”(原著,第103页,意思是“但好汉不是为失败而生的。好汉可以被毁灭,但不会被打败。

”)正如瑞典学院的安德斯·奥斯特灵在当年颁奖典礼的演讲中所说:“这个故事是一曲颂歌,它提倡哪怕结果一无所得也永不屈服的奋斗精神,赞扬失败之中的道德凯旋。”上述两个反义词体现的二元对立在书中无处不在,它是海明威在构建这种乐观主义倾向的过程中必不可少的要素,最明显的是老人在海上捕鱼时似乎化为两个分身,他自言自语说出的话和心里默默的思考完全是相反的。

但余光中先生对这个两个句子的翻译分别是这样的:

就像是一面长败之旗。(第1页)

他的眼睛跟海水一样颜色,活泼而坚定。(第1页)

读者可以看到,原文那种强烈的对比被余先生消解得无影无踪。吴劳将后面一句译成:“它们像海水一般蓝,显得喜洋洋而不服输。”(吴译,第4页)也再现不了原文的深意。张爱玲对这句话的翻译倒是差强人意:“眼睛和海一个颜色,很愉快,没有战败过。”(张译,第2页)不过用“没有战败过”来形容眼睛,多少显得有点怪异。

在张爱玲和吴劳的译本中,读者随处可以看到一种初学翻译的新手容易犯的毛病:时刻不忘将不定冠词翻译出来。比如小说的第一句,原文如下:

He was an old man who fished alone in a skiff in the Gulf Stream and he had gone eighty-four days now without taking a fish.(原著,第9页)

以中文写作在海内外文学爱好者中享有教母般声望的张爱玲居然译为:“他是一个老头子,一个人划着一只小船在墨西哥湾大海流打鱼,而他已经有八十四天没有捕到一条鱼了。”(张译,第1页)

海明威向来惜字如金,对赘辞深恶痛绝,假如他是中国人,很难想象他会这样写小说。张爱玲译文中的“一个”、“一个”、“一只”和“一条”完全可以删掉,其实译成这样就可以了:“他是个老人,独自划着小船,在湾流中捕鱼,八十四天来,他没打到鱼。”至于余光中先生的译文,则全然看不出译者的诗人风采,读者甚至会看到“阳光晴好”(第3页)这样叠床架屋、不知所云的词组。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原文中,海明威以代词指称大鱼时,总是用拟人化的人称代词he及其变体(包括him和his)。海明威这么写的意图很明显,因为书中老人屡次将大鱼称为自己的“朋友”和“兄弟”。但是余光中、吴劳和张爱玲不约而同地将这个人称代词译成了“它”。这到底出于什么原因,实在是煞费思量。

总而言之,无论是最新出的译林版,市面上最畅销的译文版,还是绝版多年的今日世界版,都不是The Old Man and the Sea的理想译本。由于海明威在其爱达荷州寓所饮弹自尽的事情发生在1961年,按照伯尔尼国际版权公约,从2011年开始,国内的出版社可以不经海明威外国版权基金会的授权而名正言顺地翻译出版这位20世纪文学大师的作品,我相信《老人与海》陆续还将有不同的新译本问世。

多一种译本终归是好事,因为这意味着读者多一个选择。

普通读者唯一的希望也许是,新译者能够认真参考原有的译本,尽可能避免前人犯过的差错;又或者新译者不屑站在前辈的肩膀上,那么至少责任编辑应该负起这个责任。就拿余光中先生的译本来说,编辑要是在审稿的时候比照其他译本,诸如“平台上”、“糙米拌鱼”“巨流”之类低级的错误肯定是可以避免的。倘使这个小小的希望能够成真,则庶几是那些将来看到新译本的读者之幸。

(本文曾以“陈一白”的笔名发表于2011年1月9日的《东方早报·上海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