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念群梁思庄 杨念群:“五四”研究回溯与反思

2017-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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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多年来,史学界已养成习惯,每逢"大年""小年",只要是"革命"中的重大事件都要举行一场拜祭典礼,故可称之为"纪念史学".尤其是"五四"在中国

多年来,史学界已养成习惯,每逢“大年”“小年”,只要是“革命”中的重大事件都要举行一场拜祭典礼,故可称之为“纪念史学”。尤其是“五四”在中国革命史的叙事中又是一个具有转折点意义的事件,拜祭之风渐趋火爆热烈当属自然。

从“德赛”两先生转向

不过祭台上下想移情换景的呼声也越来越大,大概是已难忍祭典演出的仪规陈旧乏味,拜辞俗腔滥调,因每次拜祭的程式和颂辞无外乎是照旧祭出“德先生”(民主)与“赛先生”(科学)两尊神位,尤以“赛先生”的位置最为尊崇,故神位甫一出场,难免让人顿生厌倦。

不是两位“先生”不好,而是演员的演技太差,出场频率过高反而会倒了欣赏者的胃口。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有人提醒别忘了“五四”还有个大明星叫“费小姐”(自由),应该让她登场亮相,才使得当年的祭拜风情蕴出些新意而不至于陈腔依旧。

“五四解释学”自进入知识生产流程以来,就一贯难脱政治史解读的窠臼。标准的党史叙事习惯把“五四”看做是一场相对单纯的爱国抗议事件,“五四”犹如薪柴燃料,点燃了社会主义运动蓬勃兴起的熊熊火焰,它漫天辉映着,遥遥与作为近代革命之开端性标志的鸦片战争相呼应。

自“费小姐”登场并日益走红以来,大多数的“五四”研究才开始转向,试图把它解释成一场触及中国人灵魂和精神变化的“文化改造运动”,对这场运动的一个最佳描述就是“人的觉醒”。周策纵先生那部“五四”研究的名著,英文名字就直截了当地说“五四”是Intellectual Revolution in Modern China,意思是现代中国的一场思想革命。

既然是“思想革命”,就不是短暂的政治运动影响力能够说明的,而是具有一种持久的精神召唤力量。

当年胡适也特别强调“五四”文化活动的重要性,而不强调那种社会的和政治的活动。在这一点上胡适与孙中山的看法比较接近,孙中山对新思想运动的评价高于其他活动,故胡适也特别注重新文学运动,甚至称“五四”是中国发生的一场文艺复兴运动(The Chinese Renaissance),大意也是如此。

不难发现,这种解读自觉不自觉地在大唱“纪念史学”突出“五四”政治特性的反调,显示的是“自由主义”式的思想关怀,特别能展示出台湾学者所崇尚的一种史学意识,同时也反映出台湾和大陆研究语境的明显不同。大陆的“五四”研究,除了“赛先生”持续大受热捧外,“德先生”和“费小姐”每回上台虽粉妆依旧,台下却仍觉得雾里看花,模样含糊。

甚至有人直指“费小姐”在民族自救的乱世狼烟中惊骇得花容失色,早已多年未见登台;“赛先生”则被持续追捧,终获升级为治国要策。

可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期,人民忽然发现,没了“德先生”和“费小姐”的帮衬助演,“五四叙事学”就如双翼或三翼折掉了一只或两只,成了跛脚的瘸子。因为过度提倡“科学”乃至于到了崇拜至极的程度往往都是以反传统为代价的,“科学”救国的口号人人能喊,可无论精英还是大众,对人文的悟解和感受能力却在普遍退化,又何谈人的觉醒?

“五四”该为什么负责?

恰在此时,台湾“五四”研究的观点被高速引进大陆史学界,台湾史界秉持的是西方自由主义的解释传统,即把个人的觉醒看做是“五四”最珍贵的历史遗产,想以此消解“五四”运动本身所具有的特殊政治意义。有人认为,对“五四”个人主义觉醒是维护还是否定应该成为评价其研究价值的最重要依据。

这个解释思路对于那些刚从极“左”意识形态的压抑中解放出来的大陆研究者来说无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一时间“自由”的旗帜到处猎猎飘扬,其凯歌进行之势,大有并吞思想八荒的势头。

不应否认,个人主义的觉醒确实是“五四”时期知识精英所阐扬的最重要的思想主题。但我以为,不可忽视的是,“五四”以后掀起的“社会改造”运动同样也是非常重要的历史遗产,而且其波及范围之广,影响程度之深要远过于对个体“自由”观念的认同和诠释。

从研究价值上而言,两者至少是不可相互替代的。但大陆史学界却基本不假反思地直接承传了自由主义的解释方法,个人觉醒程度不但几乎被推许为具有至高无上的重要性,而且是推进还是干扰了个人价值的实现,越来越成为衡量“五四”以后历史变迁之得失的标准。

有人更为极端地认为,民族主义式的救亡理念和“社会改造”运动压抑了个人解放的顺利实现,并最终导致“五四”启蒙运动的自我瓦解。这种把“个人觉醒”与“社会改造”运动对立起来的做法,基本上搬用了西方的自由主义思想原则,却未必适用于现代中国历史演变的解释。

因为“五四”以后“社会改造”运动不但成为了历史的主调,而且由此生发出的各种变革理念也深刻支配着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在日益复杂的互动过程中,“个人”与“社会”之间并非只构成了“觉醒”和“压抑”的简单对应关系。

在二十年的“自由主义”叙说中,还有一种观点认为,“五四”期间流行的“反传统”思想造成的文化真空,导致了“五四”自身发生了严重的意识危机,由此酿出的悲剧情绪已逐渐盖过了倡扬“五四”为现代革命起源的浪漫狂喜,甚至“五四”精神还须为“文革”灾难负起沉重的历史责任。于是,否定“五四”的批判精神又渐成当代的时尚话题,捍守“国学”的新“冬烘”们仿佛从冬眠中苏醒,趁机重施雅黛粉墨登台,大扮起了遗老遗少。

至此,由“五四解释学”构筑起的瑰丽圣殿,顷刻出现了崩裂瓦解的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