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人生路刘文忠 陆洪恩之死(摘自刘文忠《风雨人生路》)

2018-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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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谨转此文以纪念陆洪恩被杀害四十一年!][陆洪恩简介:陆洪恩,男,1919年出生,1943年毕业于国立上海音乐专科学校,后出国深造.1950

【谨转此文以纪念陆洪恩被杀害四十一年!】

【陆洪恩简介:陆洪恩,男,1919年出生,1943年毕业于国立上海音乐专科学校,后出国深造。1950年回国,入上海交响乐团任定音鼓手,1954年起任乐团指挥,1966年5月28日因 “反动言论”被逮捕。1968年4月27日,在林昭被杀害的前两天,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在人民广场召开公判大会,宣判陆洪恩死刑,立即执行。和陆洪恩同时被处决的还有柳友新等六名“十恶不赦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对这场集体屠杀,当时的上海电视台、上海人民广播电台作了现场转播,《解放日报》等作了报道和评论(见附录),判决公告贴满大街小巷,是上海市轰动一时的大事。】

陆洪恩,这位从国外归来报效祖国的著名音乐家、上海交响乐团指挥,是作为顽固不化的反动学术权威被关押的。连看守都承认他没有历史问题,只是在单位接受批斗时,他不但不低头认罪,反而公开反对“革命现代京剧”(即后来所说的样板戏)。众所周知,样板戏与“文革旗手”江青密不可分,反对样板戏,不就是货真价实的“现行反革命”吗?这位音乐家可说是自投落网了。他入狱后我行我素,照样直言不讳地批判样板戏。

67、68年,文革高潮中的上海文艺系统批斗成风,许多单位纷纷到关押陆洪恩的市第一看守所争夺一些有名气的犯人,拉出去戴高帽子批斗,名为批斗实为炫耀,以显示他那一派的“实力”。陆洪恩几乎每周要被拉出去批斗。有一次,他在上海音乐学院接受批斗,被打得鼻青眼肿,回到囚室后,他不顾伤痛,告诉难友,他是贺绿汀的陪斗对象。他一向尊重贺绿汀,与贺曾是师兄弟关系,后又拜贺为师,自认弟子。在批斗大会上,革命师生责令他揭发贺绿汀的罪行,不料他反为贺表功。怒不可遏的革命小将对他拳打脚踢,可他却说“小将们是被愚弄的”,毫不记恨在心。

又有一次,陆洪恩被拉到剧场批斗,那天,文艺系统来了许多单位,有交响乐团、京剧院、沪剧院等等,上千人的造反大军济济一堂,逼令他老实交代攻击革命样板戏的罪行。这位音乐家理直气壮地反问:“样板戏有什么好?中华文化艺术星光灿烂,音乐戏曲优秀的比比皆是,为什么只许唱这几个戏,而要毁灭传统呢?”又说:“外国世界一流的音乐、戏剧多的是……”还没等他说完,造反派冲上批斗台,对他一顿毒打。造反派狂叫:“他满嘴放毒,打他臭嘴!”结果竟撕裂了他的嘴唇!他回到牢房时一副狼狈像,连饭都无法吞咽。难友们劝他以沉默对抗批斗会,但他苦笑笑,固执地说:“我还是要讲,有一口气在就要讲,什么样板戏,破烂女人搞的破烂货!”

他被频繁揪斗,次次抗争,次次遭遇毒手,老伤未好,又添新伤,每次回监室,他总是拖着沉重脚步,遍体鳞伤、血痕斑斑。可冷酷的看守还要把他伤痕累累的双手扭到背后反铐起来。背铐是很重的惩罚,血液循环受阻,血管又肿又胀,疼痛刺骨钻心。

他刚松铐几天又被铐上,长期遭受非人折磨。看守还狠狠训斥:“1598(陆洪恩的监号)每次批斗,每次放毒,非得反铐不可!”批斗,毒打,反铐,几个月折磨下来,这位身体本就纤弱的中年音乐家背已弯曲,头发从全白到脱落,但他全然不顾自己的凶险处境,反而担心贺绿汀的命运。

他告诉难友刘文忠,贺几次被抄家,音乐学院的那些红卫兵不仅毒打他,甚至把浆糊桶套到他的头上,还逼令他在地上爬。陆洪恩愤慨地说:“贺绿汀,我的师兄与老师,他是爱国爱党的音乐泰斗,一曲《游击队之歌》,当年鼓舞了民众奋起抗日杀敌。

他创作的名曲,为党为人民作出了极大贡献。可是现在却遭受绝灭人性的凌辱,这都是那位‘文革旗手’作的孽!”

陆洪恩对江青很熟悉,一针见血地抨击她是“中国文艺界的大灾星,中国人民的大灾星!”他告诉刘文忠:江青三十年代在上海,艺名“蓝苹”,只是一个二流明星,有过多次风流新闻。后来,和当时的文汇报副总编马纪良(笔名唐纳)结婚没几天,竟“投奔革命”,来到延安,不知用什么手段得宠于毛泽东。

当时党中央政治局明文规定她只照顾毛生活,而不准参与高层政治活动,所以直到解放初她还是个无名之辈,谁知这个一向骄横、傲慢、虚伪、阴险、志大才疏、刚愎自用的破烂女人后来得到毛的“令牌”,被封为“旗手”,第一是报复,第二是掩饰。

她千方百计掩饰过去的丑恶行径,对稍知内情者伸出毒手,很多她当年的朋友都遭了殃。她疯狂得双眼发红,成了一个肆意复仇的 “女魔”,随时可咒人致死的“巫婆”!

毛 泽东指使她搞的哪里是什么文化大革命,而是完全彻底的“大革文化命,大革知识分子命”,是中国人民遭遇的一场空前的反革命劫难。讲到这里,音乐家激愤地说:“在巫婆搞的这场‘大革命’中,我陆洪恩宁做反革命!”他忘记了伤痛,忘记了被铐着的双手,嘴里哼着,手指摇动打着拍子,沉浸在贝多芬《英雄交响曲》的庄严旋律中。

音乐家太热爱音乐了,他视音乐为生命。他对刘文忠讲起文艺复兴运动,讲起音乐流派和音乐大师。刘文忠理解了他为什么对“摧毁一切封资 修”的暴行极端气愤、对所谓“革 命样 板 戏” 无比鄙视。他对江青一伙灭绝人类进步文化、赶尽杀绝优秀知识分子的暴行洞若观火,所以他宁做 “反革命”,也决不低头屈服。造反派认为他越是顽固反动,就越要毒打他,他的身体一天天垮下去,全身没有一处不是伤,枯黄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无数次的长时间弯腰使他背驼得更加厉害,耳朵流浓,眼睛浑浊,看上去比九十岁老翁还苍老衰弱。但无力动弹的他还是经常低哼《第九交响曲》、《天鹅湖》、《睡美人》等世界名曲,似乎在用音乐的力量支撑自己气息奄奄的残躯。

陆洪恩胆敢与文革逆流“对着干”,可想而知,他的命运岌岌可危了。正如造反派和看守一再叫嚣的“无产阶级专政铁拳不是吃素的”、“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他连吃口囚粮、睡块水泥地的起码活命权利也没有了。有天开饭时,看守把他的饭菜倒在地上,喝令他趴在地上像狗一样舔着吃。这位著名音乐家怎禁得住这般凌辱人身尊严的胡作非为,何况他双手被反铐,连低头弯腰也艰难万分。刘文忠主动上前喂他吃,看守凶狠地阻止:“不许!谁喂他吃就惩罚谁!”陆洪恩再也无法忍受了,当着看守的面破口大骂:“巫婆!什么文化大革命,大革文化命,大革人的命!”看守听着不由一楞,随即把他拖出去,又是一顿暴打。眼见奄奄一息的音乐家不想活了,刘文忠悄悄劝阻他:“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要忍着一时之辱,不要公开抨击文革,是有机会出去的。”别的难友也劝他:“为了儿子,你应该活下去。”对于大家的好心劝告,他总是摇头苦笑。

反铐着双手是无法着地睡觉的,每当夜深后,刘文忠就偷偷地帮他把反铐转成正铐(刘从另一位难友处学会了开这种普通羊角铐的技术)。一天深夜,他泣不成声地对刘说:“小兄弟,蒙你照顾我几个月,很感谢你。你有机会出去,帮我转告家人,我是怎么样死在监狱的。”他这话已时,已下定决心以死抗争“文革”。不久,难友们发现他发高烧,讲胡话,日夜说“巫婆来了”、“巫婆来抓人了”,还不断自言自语“毛……毛毛……”他发了疯似的,见到一切有毛的东西都要咬,毛巾、毛衣、毛裤……他的精神失控了。医生给他吃退烧药都没用,难友们也无法阻止他,都为他捏把汗,惊恐异常地看着他一步步加速走向死亡。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训导员把同监房的14个犯人全叫到训导室,责令他们席地而坐。桌后坐着三人,一个是训导员,一个是审讯员,另一个是上面派来的什么人。训导员首先为陆洪恩定罪:公然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恶毒攻击文革旗手江青同志,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审讯员恶狠狠地问:“1598,你究竟要死,还是想活?今天你表个态!”

另13位犯人个个提心吊胆,惊恐异常。照1598这几个月里的态度,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还会表什么态?

训导室内仅仅沉默了一两分钟。这位铁骨铮铮的音乐家像一个濒死之人回光返照一样,骤然精神抖擞,开口“表态”。他热血沸腾,无所畏惧,一口气演说了二十多分钟,发表了一篇气壮山河的战斗檄文,不仅震撼了难友,连审讯他的那三个人也听得目瞪口呆,其中一位沙沙不停地记录,竟没有谁打断他的话。

陆洪恩慷慨激昂地说:

我想活,但不愿这样行尸走肉般的活下去。不自由,毋宁死。文革是暴虐,是浩劫,是灾难。我不愿在暴虐、浩劫、灾难下苟且贪生。

自从14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18世纪英国产业革命以来,人类社会开始从农业文明迈向工业文明,而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百花齐放,争奇斗艳。西方的民富国强哪里来?我国的民穷国弱又哪里来?世界在两极分化,西方社会在搞工业革命,科教兴国,振兴经济建设;而我们在搞阶级斗争,政治运动,搞内耗,造反,停课、停工,闹革命。人家主张民主、自由、法治、文明,我们搞专制、愚昧、个人迷信、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人家保护文物,保护知识产权,尊重知识,拿知识分子当宝;我们砸烂文物,侵犯人权,打、砸、抢、抓、抄,批斗毒打教师,知识越多越反动,称知识分子为“臭老九”,当“牛鬼”。人家求安定、讲团结,重视伦理道德;我们惟恐天下不乱,争权夺利,批判孔孟“忠孝节义 ”,搞阶级成分论,搞专政。

文革消灭了真诚、友谊、爱情、幸福、宁静、平安、希望。文革比秦始皇焚书坑儒有过之无不及,它几乎要想整遍大陆知识分子,几乎要斩断整个中华文化的生命链。知识分子命运悲惨,苦不堪言。堂堂中华民族五千年灿烂文化,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八个样板戏,而且没有作者,都是文革旗手一手遮天,这只能证明我们民族已在走向文化沦落。

我不能理解毛泽东为什么要侮辱大批跟党走革命道路的知识分子?为什么要斗倒批臭大批爱国的人民教师、学者、工程师、艺术家?他们在辛勤耕耘,传播文化知识,他们已经把一切个人功劳与荣誉都上缴给组织给党,一切的一切都归功于伟大的一个人。

可是他还要侮辱我们,称知识分子是“臭老九”。我们爱国,可是国爱我们吗?我们听毛主席话跟着党走,可是建国以来,他从55年反胡风,57年设阳谋反右,66年又开展文革焚书坑儒,要对知识分子赶尽杀绝。

我作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抱着一颗报效祖国的心从海外归来竭力忠贞奋发工作,谁知落到这等半死不活的地步。我这样生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现在广大知识分子生不如死,一个民族发展到死比活着还安定,这个民族无疑已经坠入了灭绝生命的深渊,文革是毛泽东引给中国人民的一场地狱之火,是为中国人民摆上一席人肉大餐。

我不怕死,也不愿死,但如果文化大革命是为了求得这种全民恐惧、天下大乱的生活,如果说社会主义就是这样残忍无比的模式,那么我宁做反革命,宁做反社会主义分子!

音乐家足足演讲了25分钟才停下来。三个审讯人员一直吃惊不语,这时回过神来,猛拍桌子,破口大骂:“你死到临头了!你要为刚才散布的反革命言论付出代价,我们都记录在案!”“本想给你一次机会,既然你不怕死,政府成全你!”训导员挑了三四个上了年纪的难友,要他们作为证人签字。他们被迫用发抖的手在这份要命的记录上签了字。

一个星期后,一天深夜,陆洪恩和其他几位囚犯被押走。不久,同室难友得知了他遇难的消息。在“文革”屠刀下,中华民族的义士、优秀音乐家陆洪恩大义凛然,与暴君和暴政抗争到最后一口气,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附录:1968年4月28日解放日报关于枪杀陆洪恩等人的报道全文

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 誓死捍卫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

本市举行公判大会镇压现行反革命

革命群众无不拍手称快,一致表示,一定要念念不忘阶级斗争,提高革命警惕性,充分发挥群众专政威力,狠狠打击阶级敌人的破坏阴谋

本报讯 为了誓死捍卫以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无产阶级司令部,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夺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上海市公检法领导机关昨天在本市文化革命广场召开“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坚决镇压现行反革命罪犯公判大会”,严厉判处了一批十恶不赦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会上,判处现行反革命罪犯柳友新,彭振邦,陈霖,尤咏仁,陆洪恩,杨望义,张鹏宏死刑,立即执行;同时判处其他三名现行反革命罪以无期徒刑或有期徒刑。

昨天,本市一万多名无产阶级派和革命群众,怀着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的无产阶级感情,对一小撮阶级敌人充满了深仇大恨,参加了大会。革命群众齐声朗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实质上是在社会主义条件下,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政治大革命,是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下的广大革命人民群众和国民党反动派长期斗争的继续,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阶级斗争的继续。”

参加大会的和会场外收看电视实况转播的革命群众,不断振臂高呼:“坚决镇压反革命!”“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林副主席!”“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本市公检法领导机关负责人在会上讲了话。他在分析了当前大好形势后指出:阶级敌人决不会甘心于他们的失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越是接近全面胜利,阶级敌人越要作垂死挣扎。当前,一小撮阶级敌人公然跳出来,疯狂地进行现行反革命破坏活动,把矛头指向以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恶毒地攻击、污蔑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光芒四射的毛泽东思想,恶毒攻击、污蔑毛主席的最亲密的战友林副主席,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说,对这一小撮阶级敌人,我们坚决对他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他最后说,专政是群众的专政,专政机关的工作要同群众专政结合起来。广大革命群众充分发动起来了,布下天罗地网,筑起铜墙铁壁,一切阶级敌人都将无处藏身,他们的阴谋破坏活动必将被无产阶级的铁拳揍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

会上,还有革命群众组织的代表发了言。他们对坚决镇压现行反革命罪犯公判大会表示坚决的支持,他们在发言中还一致表示:在这场政治大革命中,一定要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提高革命警惕性,充分发挥群众专政的威力,狠狠打击阶级敌人的阴谋破坏活动,誓死捍卫以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夺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

大会宣判后,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柳友新等七名现行反革命分子当即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这时场内外的革命群众长时间的高呼口号,无不拍手称快。

大会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中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