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陈尚君教授寄语毕业生:我行如我故 不变应万变

2017-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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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编者按]6月23日,在复旦大学中文系2016届毕业典礼上,导师代表陈尚君教授向毕业生致辞. 各位同学和老师们:今天是中文系2016届同学的

【编者按】6月23日,在复旦大学中文系2016届毕业典礼上,导师代表陈尚君教授向毕业生致辞。 各位同学和老师们:

今天是中文系2016届同学的毕业典礼,让我作为导师代表发言,我很高兴,首先应该祝贺各位同学完成学业,光荣毕业,获得学位,找到职位,请允许我代表我自己,对各位的成就表示热烈的祝贺!并祝各位前途远大,事业成功,人生美满,家庭幸福!

各位在复旦中文系的时间有长有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都没有我长。我是1977年3月初到中文系报到,快四十年了,我曾经见过中文系十老中的六位,参加过另三位的葬礼,只有与王欣夫先生没有交集。我得以有机会见过系里不同年龄段的各位老师,向他们请教,听取他们的喜怒哀乐,感受他们的人生感悟,从而得到许多启示,自己也渐次成长,充实地过着每一天,因为这些充实和愉快,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就老了。

前年末系里开我的导师朱东润先生文存的研讨会,许多老教师畅谈往事,我觉得这些老人都将中文系看成自己的家。

印象最深的是三十年前担任系总支书记的高天如老师,对朱立元老师、陈引驰老师和我说:“你们虽然也当系主任,但都比不上朱老。”这是对我们的最好表扬。

因为系里的负责人虽然一批批地更替,但始终没有将社会上不良的风气带入,一直在坚守系里无数前辈开启的学术传统,并希望将这种精神传递给更年轻的学生。我们一直怀揣着对文学与学术的敬畏,努力维持研究的开拓、教学的真诚、思想的活跃、为人之坦白。

人事虽有分歧,但绝无意气用事般的恶斗,不可名状的中伤。我所以特别记得高老师的话,就是他坦率而没有掩饰,因为知道不会引起其他的误解。这些,在座的所有同学应该都曾感受到过。

中文系成立于1925年,现在若以国文科的成立作为起点,那明年就是建系百年了。建系报告由国文部主任、著名爱国民主人士邵力子先生执笔,认为当时许多青年学生“被外来的东西洋文艺思潮所激荡,一面引起研究文艺的冲动,一面以中国文学的比较落后为可耻,而抱整理旧文学、创造新文学弘愿的颇有其人,本大学正应给予他们一种整理创造的机会”。

可以说,本系的成立,适应了五四以后新文学发展的需求,是新旧学术、东西文化交相激荡的必然结果。

当年确定的“整理旧文学、创造新文学”的办系宗旨,也体现了兼容并蓄、继承创新的精神,并鼓舞了此后无数代的师生。复旦在上海,上海是中国与世界最接近的城市,上海的开放包容精神,也是我们中文系的胸怀。

如果要概括中文系的学术传统,我以前也用过“阔大而不空疏,踏实而不迂执,通达而不随意,求新而不务奇”的说法,2002年编系庆论文集时,我特别指出本系集合了海内外一大批最优秀的学者,历任的中文系主持者,也都以尊重旧学硕德、鼓励创新开拓的态度,让各种不同学术流派的学者有自由发展的广阔空间。

最优秀的一批学者,特别致力于向西方学习,从中汲取新的思想和方法,以期建立中国语言、文学的新体系。一大批优秀学者聚集在一个系,很自然地形成了中文系多元化的学术环境,既有容忍异端的学术宽容,也有务求高远的学术争胜。

与国内某些大学以一位或几位名师为中心,后学恪守师法、重视传承的情况有所不同,本系的几代学者在张扬学术个性、追求学术创新方面,确实很有特点,但更多地体现学术多元包容的特点。

后一辈的教师进入这一学术环境,既有各自的独特师承,又有机会接触到各种不同的学术流派和治学方法,可以有充分的余裕来根据各自学历性情的不同,形成独具风貌的治学路数。

在尊重个性发展的同时,基本的学术精神则是相通的,这就是做学问首先要做人,把学问“视为生死以之的事情”(蒋天枢教授语),以“战士死于沙场,教师死于讲席”为座右铭(朱东润教授引梁启超语),追求真理应该“纵逢困厄,不改初衷”(章培恒教授为1979级同学毕业题词);其次,则强调凡作学问,应该从基本的训练入手,打好扎实的基础,应该从大量的阅读中开拓眼光,在充分的比较后提高品味,在深入的思考后提出问题,在认真的研究后形成见解,因此重视基本学术规范的传达和治学方法的传授,特别强调应从作学术札记、单篇学术论文开始,强调学术的本质是有文献依凭的创新研究,治学的过程应从个别到一般,从专题到系统,本系最重要的一批学术成果,正体现了这一特点。

各位在学习期间所经历的一切,相信都有很深切的体会。我希望毕业的同学无论走到哪里,从事任何职业,都能将在本系的经历当作一段美好的回忆,坚持做人为学的原则,当然有余裕更应该将其发扬光大。希望中文系一直是所有毕业同学的精神家园,我们在校内,你们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共同将其维护好。

我更希望所有毕业同学离开学校后,保持在校的纯真、热情和友爱,守护好自己心灵的精神家园,无论环境如何变化,世界如何污浊,我行如我故,不变应万变。这确实不容易,也更需要勇气,但只要你始终坚守底线,保持品味,追求完美,远离浊浪,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许多年来,我们一直在讨论文化精神,讨论道德传承,讨论文学追求,讨论时尚品味,或者说不断在讨论全球化现代化进程中人文学科存在的意义。有分歧,但结论其实很显豁。我记得1978年首届研究生入学典礼上,朱东润先生就说到人文学术对于保存本国文化、弘扬民族精神的意义,因为人类文明中曾经辉煌无比的许多文化,后继乏人,无以传续,只留下无数遗址供人观瞻唏嘘。

中华文化虽也遭到许多摧残,但仍能持续繁荣,是无数仁人志士努力的结果。

我想,中文学位获得者有更多这方面的责任。培养兴趣,保持习惯,大约要做好并不太难。请各位记住,当戴上学位帽,成了某种层级的士,你就具备了文化精英的身份,也有更多道德楷范的责任。

你的修养,你的兴味,你的矜持,你的表率,应该引领风气,改变习俗。可能我们的力量很小,而且存活在现世中的每个个体,都得面对每天的开门七件事,都得面对现实中无奈的求职、求偶、考核、晋升、买房、贷款、生老病痛、生离死别,要改变其中任何一小点都步履维艰,都能体会人生多难,但如若你内心足够强大,相信也会在此中获得人生挣扎的乐趣。

当然迈过这一步,你会看到更多希望,得到更多机会,我则希望你能有更多的创造和追求,将你的品味和情怀传递给你遇到的每一个人。

当然,红尘滚滚,浊流滔滔,命运未必能自己掌握,那么你也可以在不得不违心表态的时候多一些技巧,不得不无耻相随的时候存几分清醒。当然,我更希望中文系的毕业生有更伟大的建树。

我们的阵地在文学和语言,我们的表达在创作和研究,每一个人手上都有一支平凡的笔,可以写最美好的人生,可以写最惨烈的苦痛,可以去探讨人类未来的发展,我也更希望你们去倾听社会下层的挣扎和哀嚎。中国文学自古有悲天悯人的传统,有与民休戚的胸怀,我们更应该加以发扬。

走出小我,我们看到天地如此广阔,生活如此多彩。我特别赞赏现在年轻人的追求。“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这就是冲破思想的牢笼。“没有什么可以比我的生命更珍贵。”珍惜自己也表达了更高远的情怀。我觉得,比我年轻许多的人们,已经勇敢地走出去,拥抱世界,看到国家前途,人类未来,以及孤独地转个不停的星球的命运,觉悟到自己的责任,毫不犹豫地去守护,去担当。

我看到他们放弃日常,周游世界,对他们羡慕不已,恨不得追随其后,上下翱翔。

然而我老了,只能找几本旅游书,躺在床上卧游,羡慕之余,忽然憬悟,行走一生,也不可能走遍世界,我和你的差距,原来并不太大。但无论在哪里,心中有天下,眼中有道义,任何人都可以做出有利于社会、国家、人类的事情。

中国传统士人所讲的士为天下任,士与天下同忧乐,当然这个天下的原意还很狭窄。《论语》说:“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是说代表社会良知和文化精神的知识拥有者,要有广阔的胸怀,坚定的意志,为了理想,不辞山高水长,道途迥远。

中文系的受业者,我认为更有这样的责任。前辈的业绩,学校的光荣,我们有责任接续薪火,再寻辉煌。社会的失衡,道德的沦替,我们有责任去挽回,去提升。国家的发展,乃至世界的和平,我们都有责任去参与,去维护。

可能每个人今后的机遇不同,承担的责任也不同,治国平天下的机会,能达到的很少,但修身齐家,独善其身,则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若始终心存责任和善意,人人都能从小处做起,那么一切都可以改变。

我们看到社会上充满冷漠,能否送出一些温暖加以改变;我们看到社会上充满戾气,能否传达一些平和以调节气氛;我们看到礼仪之邦的后裔以其粗俗乖张引起许多反感,可否以自己的礼貌修养来树立榜样;我们看到衣冠古国居然连一套民族服装都没有的尴尬,可否从图像和实物中寻觅往日的繁华和富丽。

更进一步说,我们要能够成为社会的良知,文化的拥有者,也应该担负更多的使命。听闻抓嫖扫黄,我们有没有听取底层风尘女子的不幸和痛苦;城管驱离,我们有没有去了解路边设摊者的生存艰难;商战正酣,当代文学中几乎没有不择手段弄潮浪尖的时代英雄;社会剧变,我们该如何去记录各个断层中不同人等的悲欢哀乐。

有人评价,二十世纪的中国和俄国经历了剧烈的变动,但中国文学中没有《静静的顿河》,也没有《古拉格群岛》。二十一世纪,应该有更伟大的作品。当然,保护环境,重建道德,完善秩序,保护弱者,任何人都有责任。

最后,引用我明天准备在学校毕业典礼上发言的结束语。八十年代初某年校庆,历史系周谷城先生题词,第一句是“学府东南第一流”。朱东润先生不赞同这一自评,私下和我说,早已名不副实,达不到第一流,自己不能骗自己。

朱先生的题词是:“科以人名人可重,人以科名人可知。定庵此语每一吟诵,令人有起懦立顽之志。”两句出龚自珍《己亥杂诗》,有清朝三年取一榜进士,各榜登第者后来成就不一,成就最高者称为龙虎榜,其成就取决于最有成就的几位,龚自珍认为这些人物应该得到尊重,但也有些人仅仅在提到每榜进士时,才会为人们提到他的名字,其成就和人品,也就可想而知了。

朱先生认为这两句诗可以让懦弱者奋起,顽劣者立志,是要提醒所有人,学校的地位和影响,关键在于每个人的发愤努力,成就自己的事业,造就学校的名声。

我在此重提往事,希望所有毕业生理解,学校的名气,老师的成就,可能给你们的学术起步、事业开拓带来一些机会,但中文系长久的名誉地位,完全倚赖各位今后的成就来奠定,2016届毕业生的荣誉,更靠各位共同来创造!